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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最美是清欢.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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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最美是清欢是作家林清玄写的短篇散文集,包含了48篇作品,主要是作者通过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悟写下的对于人生的思考,读来十分平和。

    人生最美是清欢内容提要

    《人生最美是清欢》是林清玄2016年全新散文集,也是其创作45年来首部人生主题的手绘古风图文集。

    全书48篇经典篇目,由千万网友精心甄选而成,横跨林清玄四十五载创作生涯,最能代表林清玄作品风格和思想智慧。全书共分为六辑,包括人间有味、活在当下、随遇而安、天寒露重、不忘初 心、从容一生等六大人生主题。

    选篇既包括《温一壶月光下酒》《清欢》《白雪少年》《吾心似秋月》等经久流传的典藏篇目,亦包含高考阅读试题《红心番薯》《光之四书》等早期经典作品,其中《光之香》《无风絮自飞》等篇目已入选**高考语文试卷。

    林清玄用数十载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智慧不断思考和探讨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最后他发现——人生最美是清欢。清欢是一种生活姿态,是一种寻找自我的方式,是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它并非来自别处,而是来自我们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追求和热爱。

    在复杂的世界里,愿我们做一个简单的人,放下执念,不浮不躁,不慌不忙,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淡定从容地过好每一天。

    人生最美是清欢作者简介

    林清玄,台湾高雄人,散文家,连续十年雄踞“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榜单,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家”之一。

    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本书;30岁前得遍台.湾所有文学大奖;35岁入山修行后写成的“身心安顿系列”,是20世纪90年代台.湾最畅销的作品;40岁完成“菩提系列”,畅销数百万册,是当代很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

    他的文章简约、明快、睿智、深邃,意境清明,极富禅理,看似寥寥几笔,却蕴藏广博,含敛深厚。读他的书,能让人感受到蓝天白云,夜空星斗,原野芳草;能让人摒弃平日的浮躁与芜杂,收获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文章曾多次入选大陆、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新加坡中小学华语教材及大学国文选,还曾被收入大陆高考语文试卷,更是被微博、微信等新媒体广泛转载,是华文世界被阅读很为广泛的作家之一。

    人生最美是清欢读者评价

    整本书就像一幅主题是被风吹过簌簌作响层林尽染朝阳微光的自然风景画。对,是一天开始并不刺眼的晨曦而非尽染一天尘世气息的夕阳余晖下的层林。打开画卷,视线随着纸张翻页不断移动,中间还点缀着略带禅意的寺庙,清新淡雅的花花草草自在而不杂乱地盛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祥和宁静以及因这宁静而带来的内心的柔和感和舒适感,甚至,合上书,闭上眼,心里,是满满的平和感。

    人生最美是清欢截图

    著作权合作登记号 图字:01-2015-6833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人生最美是清欢林清玄著.—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3

    ISBN 978-7-5302-1540-1

    Ⅰ.①人… Ⅱ.①林… Ⅲ.①散文集—中国—当代 Ⅳ.①I26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5)第314344号

    人生最美是清欢

    RENSHENG ZUIMEI SHI QINGHUAN

    林清玄 著

    出 版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地 址 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

    邮 编 100120

    网 址 www.bph.com.cn

    发 行 新经典发行有限公司电话(010)68423599

    经 销 新华书店

    印 刷 天津市银博印刷集团有限公司

    版 次 2016年3月第1版

    2016年3月第1次印刷

    开 本 715毫米×1000毫米 116

    印 张 16.75

    字 数 180千字

    书 号 ISBN 978-7-5302-1540-1

    定 价 49.50元

    质量监督电话:010-58572393

    版权所有,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复制、翻印,违者必究。自序

    人间有味是清欢

    我从小学时代就爱读苏东坡。

    非常奇特的是,当时读古文都不懂,唯独苏东坡,一读就懂。

    原因应该是,不管是诗词、文章,苏东坡总是用最简单的文字描写

    最深刻的情感。因为文字简单,大人小孩都能感动;因为情感深刻,每

    次读都能读到不同的境界。

    更重要的原因是,苏东坡是生活家,他的写作是植根于生活的,他

    把儒家、佛家、老庄的思想荟萃于生活,表达了一种随缘自足的生命

    观。

    苏东坡的一生,只在青壮时期过了一段富裕的日子,后来几乎都在

    颠沛流离中度过,常常连饭都吃不饱,“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

    苇”,“牛羊烦诃叱,筐莒未敢睨”,穷到连收成的箩筐都不敢多看一

    眼。

    不论多么困窘,苏东坡总是不改落拓旷达的性情,写出境界高妙,文采风流的作品。

    剥落世俗的外表,苏东坡的生活非常丰富,诗词文章不在话下,他

    懂得饮茶,喜欢美食,善于烹饪,能书能画,还有很多很多好朋友……他的生活太丰富了,所以几乎每天都写作,我从前读《东坡全集》

    感到吃惊,里面有三千七百多首诗,三百多阕词,无数优美的散文,以

    及见解精到的论文。他创作的数量远远超过这些,只可惜没有流传下

    来!

    当苏东坡穿着草鞋,拄着竹杖在小路散步,自己觉得全身轻松,比

    骑马还舒适,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欢”是生命的减法,在我们舍弃了世俗的追逐和欲望的捆绑,回

    到最单纯的欢喜,是生命里最有滋味的情境。

    在燥热的暑天喝一杯茶。

    在雪夜的风中看一盏烛火。

    在黄昏的晚霞里观夕阳沉落。

    在蝉声高唱的树林里穿行。

    在松子掉落的深夜想起远方的朋友。

    在最高的山上突然思念着兄弟。

    在落下的一根白发里,浮出一生最爱的面容。

    在明月遍照的松岗,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欣赏同一轮明月呀!……

    在我贫困的童年时代,颠踬无依的少年时代,踽踽独行的青年时

    代,我还能向往生命的美好,一直保持单纯的初心,因为我相信“人间有味是清欢”。

    清欢,永远不会失去,只要我们不俗。有一种淡然与潇洒

    近几年,我常在大陆的高中和大学巡回演讲,有很多学校甚至在万

    人以上。

    一万多人的苦闷挤在一起,那也够惊人了。

    大学生的苦闷是即将面对就业的问题,人生将何去何从?

    这还是好解决的,人生的路有很多可能,只要有斗志,怎么走都会

    有路。

    高中生的苦闷就可怕了,路只有一条。

    因为路只有一条,每一次考试都不能放松,每一个分数都不可轻

    忽。

    所有的高中生都为了分数,考试,高考而活着;所有的高中生,生

    活都是黑白的,平面的,单调的。

    终有一天,高中生会上了大学,大学生会毕业,到那一天才会发

    现,真实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大部分我们考一百分的学科,在人生里是无用的。

    真实的人生却没有人能拿一百分,工作不会一百分,爱情不会一百

    分,婚姻不会一百分,人际关系不会一百分,健康状况不会一百分……

    没有完美的人生,才是人生的真情实景;人生永远不变的,就是每天都在改变。

    学生时代有六十分就很好了。

    另外的四十分,应该是懂不懂得生活,能不能爱与被爱,有没有幽

    默感,会不会欣赏美的事物。

    在挫折与失败中学习,培养正向的能量。

    在不断流逝的时光中,了知人生的无常与悲情。

    在零碎破损的生活里,建立起自己的思想观点与价值体系。

    在一切因缘的成住坏空,有一种淡然与潇洒。

    也许,只有在高中或大学时代,有生命的沉思,才不会被分数与考

    试淹埋。

    超越与淡然,生命就自由了。我理想的居所

    从少年时期,我最想要的家,是在森林中花树围绕的小屋。

    打开门,地上铺着桧木地板,四壁白墙,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

    吃饭,睡觉,写作,与朋友相见,都在木地板上。

    我把那个房子叫“空之居”。

    后来,我拥有过几个房子,却没有能创造一个空空如也的居所。

    我总是有太多家具,书籍,衣物。

    最后,只好把“空之居”放在我的心里,希望有一天能创建出那样的

    实体。

    “空之居”其实是一个“禅房”。

    “禅”是“单纯的心”,“单纯的表示”,是去除了一切不必要的事物,留下的那纯净、纯粹、纯美的单纯。

    特别是在复杂混乱的现代,回归单纯是日趋困难了,必须舍离的东

    西太多,必须放下的俗物太多,必须断爱的情感太多……

    不只外在生活需要“空之居”,内在的心灵也需要“空之居”,回到最

    单纯的初心,在最空的地方安坐,一切都具足了。

    我近五十年的写作,虽然精彩纷呈,繁华缤纷,但是我希望创造出一个“空之居”,与有缘的人一起走向单纯的所在。

    林清玄

    二零一五年 盛夏

    台北双溪清淳斋目 录

    自序

    壹 人间有味,最是清欢

    清欢

    小千世界

    光之四书

    雪的面目

    月到天心

    晴窗一扇

    来自心海的消息

    以夕阳落款

    贰 活在当下,自在宁静

    温一壶月光下酒

    生活中美好的鱼

    粗海盐

    武昌街的小调

    马蹄兰的告别

    青山元不动

    不紧急却重要的事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叁 岁月静好,随遇而安

    迷路的云

    松子茶

    海潮音

    一生一会抹茶的美学

    圣哲云集的盛事

    不知多少秋声

    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肆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白雪少年

    红心番薯

    怀君与怀珠

    写在水上的字

    琉璃王的悲歌

    惜别的海岸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伍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吾心似秋月

    发芽的心情

    无风絮自飞

    沙漠中的旗杆

    生命的化妆

    思想的天鹅

    从人生的最底层出发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陆 温柔半两,从容一生

    寻找幸运草

    温柔半两

    清净之莲

    立刻完成的灵药幸福的开关

    快乐的思想

    一生从容

    让开心成为一种习惯细雨斜风作小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欢

    少年时代读到苏轼的一阕词,非常喜欢,到现在还能背诵: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阕词,苏轼在旁边写着“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

    叔游南山”,原来是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

    花的小酒,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草的嫩芽等

    等,然后自己赞叹着:“人间有味是清欢!”

    当时之所以能深记这阕词,最主要的是爱极了后面这一句,因为试

    吃野菜的这种平凡的清欢,才使人间更有滋味。“清欢”是什么呢?“清

    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

    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当一

    个人可以品味山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

    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

    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甚至于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

    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就是“清欢”。“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

    件,只讲究心灵的品味。“清欢”的境界是很高的,它不同于李白的“人

    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须尽

    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人生有情泪

    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这样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

    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种无奈的感叹。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谁无

    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

    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

    恨。纳兰性德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我们也不难会意

    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于像王国维的“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

    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那种对人生无常所发出的刻骨的感触,我们

    也依然能够知悉。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

    正是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

    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可是“清欢”就难了!

    尤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差不多是没有清欢的。

    你说什么样是清欢呢?我们想在路边好好地散个步,可是人声车声

    不断地呼吼而过,一天里,几乎没有纯然安静的一刻。

    我们到馆子里,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几乎是杳不可得,过多的

    油、过多的酱、过多的盐和味精已经成为中国菜最大的特色,有时害怕

    了那样的油腻,特别嘱咐厨子白煮一个菜,菜端出来时却让人吓一跳,因为菜上挤的沙拉酱比菜还多。

    我们有时没有什么事,心情上只适合和朋友啜一盅茶、饮一杯咖

    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

    啡的地方总是嘈杂的,而且难以找到能一边饮茶一边观景的处所。

    俗世里没有清欢了,那么到山里去吧,到海边去吧!但是,山边和

    海湄也不纯净了,凡是人的足迹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

    秽,就有了吵闹!

    有几个地方我以前经常去的,像阳明山的白云山庄,叫一壶兰花

    茶,俯望着台北盆地里堆叠着的高楼与人欲,自己饮着茶,可以品到茶

    中有清欢。像在北投和阳明山间的山路边有一个小湖,湖畔有小贩卖工

    夫茶,小小的茶几,藤制的躺椅,独自开车去,走过石板的小路,叫一

    壶茶,在躺椅上静静地靠着,有时湖中的荷花开了,真是惊艳一山的沉

    默。有一次和朋友去,两人在躺椅上静静喝茶,一下午竟说不到几句

    话,那时我想,这大概就是“人间有味是清欢”了。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也只有伤心。湖里的不是荷花

    了,是漂荡着的汽水罐子,池畔也无法静静躺着了,因为人比草多,石

    板也被踏损了。到假日的时候,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更别说坐下

    来喝口茶,如果运气更坏,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还有带伴唱机来

    跳舞的青年,那时所有的感官全部电路走火,不要说清欢,连欢也不剩

    了。

    要找清欢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

    我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着

    颠踬的公车去找他,两个人便沿着上山的石阶,漫无速度地,走走、坐

    坐、停停、看看。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杂乱地长着朱槿花。我

    们一路走,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

    蜜,而清香胜蜜,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

    会有的欢愉。

    圆通寺是一座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坚强的石头坐

    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绿树掩映,清风徐徐,我们站在用石板铺

    成的前院里,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让

    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能在那平台上看着远方,就是人生里的清欢

    了。

    后来,朋友嫁人,到国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圆通寺。山道已经开辟

    出来,车子可以环山而上,小山路已经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

    满满的摊贩,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叽里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有两摊是打香肠的摊子,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有一

    位母亲因为不准她的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激烈的哭声尖吭而急促……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就沉默地转身离开了。山还是

    原来的山,寺还是原来的寺,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么吗?

    失去的正是清欢。

    下山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伤,只是惆

    怅,浮起的是一阕词和一首诗,词是李煜的:“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

    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诗是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

    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那时正是黄昏,在

    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似的橙色。

    我二十岁的时候,心情很坏的时候,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

    去骑马,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却都年轻高大,有着光滑的毛

    色。双腿用力一夹,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噜着向前蹿去,急忙的风声就从

    两耳掠过。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迅速移动着的草的青色,青茸茸

    的,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几圈下来,一切恶的心情也就在风中、在绿草里、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着缰绳,马就立在当地,踢踏着长腿,鼻孔

    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

    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了某些舒放了。

    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强悍的空气

    在林间流荡着,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了骑马,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

    的骑马场时差一点没有吓昏,原来偌大的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

    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蒙蔽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

    驳而失去光泽。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胶棚子,铺了水泥

    地,其丑无比,里面则摆满了机器的小马,让人骑用,其吵无比。为什

    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

    马会老是我知道的事,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马的地方

    放机器马,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株草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那里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人比西门町

    还拥挤吵闹,空气比咖啡馆还坏,树也萎了,草也黄了,阳光也照不灿

    烂了。我从公园穿越过去,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心痛如绞,别说

    清欢了,简直像极了佛经所说的“五浊恶世”!

    生在这个年代,为何“清欢”如此难觅。眼要清欢,找不到青山绿

    水;耳要清欢,找不到宁静和谐;鼻要清欢,找不到干净空气;舌要清

    欢,找不到蓼茸蒿笋;身要清欢,找不到清凉净土;意要清欢,找不到

    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欢,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

    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越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

    日渐失去了。

    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

    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胡乱搭

    成的土鸡山庄去豪饮一番;以及在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

    着摸牌的动作……以为这些污浊的放逸的生活是欢乐,想起来毋宁是可

    悲的事。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

    呢?当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欢

    乐已尽、浊心再起的时候,人间就越来越无味了。

    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

    遍地,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呢?这

    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这正是清朝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

    说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

    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

    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尘世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小千世界

    安迪台风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

    透窗而来,一盏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越

    大,我越感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并且微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

    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作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

    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际,我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

    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地自省;当在外界受到

    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

    复原,然后再一次比以前更好地出发。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因为大部分人的书房里都

    收藏了无数伟大的心灵,随时能来和我们会面,我们分享了那些光耀的

    创造,而我们的秘密还得以独享。我认为每个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能表现

    他的性格,尤其是书房,因为书房是一个人最亲密的地点,也是一个人

    灵魂的写照。

    我每天大概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时

    间是什么也不做,一个人静静地让想象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

    诗,有时回到童年家门前的小河流,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地带给我

    的一瓶好酒,有时透过纱窗望着遥远的点点星光想自己的前生,几乎到

    了无所不想的地步,那种感应仿佛在梦中一样。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的字纸篓已经满了出来,有许多

    是我写坏了的稿纸,有的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揉皱丢在字纸篓

    里,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内容,我要去倒字纸篓的时候灵机一动,把那

    些我已经舍弃的纸一张张拿起来,铺平放在桌上,然后我便看见了自己

    一段生活的重现,有的甚至还记载着我心里最深处的一些秘密,让自己

    看了都要脸红的一些想法。

    后来我体会到“敬惜字纸”的好处,丢掉了字纸篓,也改正了从前乱

    丢字纸的习惯。书房的字纸篓都藏有这么大的玄机,缘着书架而上的世

    界,可见有多么海阔天空了。

    安迪台风来访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没想到

    我的书房里竟进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书

    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汤。一看到抢救不及,心里紧紧地冒上

    来一阵纠结的刺痛,马上想到一位长辈,远在加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

    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出了屋外,他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迟迟不

    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从屋里走来,就在这时,他连人

    带房子及刚抢救的书籍资料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被发现在数十英里外

    的郊野。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

    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

    自己的小千世界许芥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国旅游的时候,听到郑愁予、郑清

    茂、白先勇、于崇信、金恒炜都谈过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

    怅然。一位名震国际的汉学家,诗书满腹,却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

    料而客死异域,也确要叫人长叹。但是我后来一想,假如许芥昱逃出了

    屋外,眼见自己的数十年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那么他

    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哀伤呢?这样想时也就稍微能够释然了。

    我看到书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伤的,因为在书架的最底层,是

    我少年时期阅读的一批书。它们虽然随着岁月褪色了,大部分我也阅读

    得熟烂了,然而它们曾经伴随我度过年少的时光,有许多书一直到今天

    还深深地影响着我。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总是带着这批我少年时代的

    书,不忍丢弃,闲时翻阅也颇能使我追想到过去那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对现在的我仍存在着激励自省的作用。

    这些被水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由大众书局出版吕津

    惠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姊花五元买的,一个个看下

    来,如今传在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级读这本书的。

    随手拾起一些湿淋淋的书,有史怀哲的《非洲手记》、英格玛·柏

    格曼的《野草毒》、安德烈·纪德的《刚果记行》、阿德勒的《自卑与

    生活》、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田纳西·威廉的《青春之鸟》、赫胥黎的《瞬息的烛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梅立克和普

    希金的小说以及艾斯本的遗稿,总共竟有五百余册的损失。

    对一个爱书的人,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

    情不仅是物质的损失,而是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展读这些书册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

    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读书的心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

    了。

    “小千世界”是每个“小小的大千”,种种的记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

    的刺青,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但是在风雨里把钟爱的书籍抛弃,我竟

    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书一样,它们有自己的心,只是

    作为俗人的我们,有时候不能体会罢了。光之四书

    光之色

    当塞尚把苹果画成蓝色以后,大家对颜色突然开始有了奇异的视

    野,更不要说马蒂斯蓝色的向日葵、毕加索鲜红色的人体、夏加尔绿色

    的脸了。

    艺术家们都在追求绝对的真实,其实这种绝对往往不是一种常态。

    我是真正见过蓝色苹果的人。有一次去参加朋友的舞会,舞会不免

    有些水果点心,我发现就在我坐的位子旁边一个摆设得精美的果盘,中

    间有几只梨山的青苹果,苹果之上一个色纸包扎的蓝灯,一束光正好打

    在苹果上,那苹果的蓝色正是塞尚画布上的色泽。那种感动竟使我微微

    地颤抖起来,想到诗人里尔克称赞塞尚的画:“是法国式的雅致与德国

    式的热情之平衡。”

    设若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苹果,那一刻,我指着那苹果说:

    苹果是蓝色的。他必然要相信不疑。

    然后,灯光变了,是一支快速度的舞,七彩的光在屋内旋转,打在

    果盘上,所有的水果顿时成为七彩的斑点流动。我抬头,看到舞会男

    女,每个人脸上的肤色隐去,都是霓虹灯一样,只是一些活动的碎点,像极了秀拉用细点的描绘。当刻,我不仅理解了马蒂斯、毕加索、夏加尔种种,甚至看见了除去阳光以外的真实。

    在阳光下,所有的事物自有它的颜色,当阳光隐去,在黑暗里,事

    物全失去了颜色。设若我们换了灯,同样是灯,灯泡与日光灯会使色泽

    不同,即使同是灯泡,百烛与十烛间相去甚巨,不要说是一支蜡烛了。

    我们时常说在黑夜的月光与烛光下就有了气氛,那是我们多出一种想象

    的空间,少去了逼人的现实,即使在阳光艳照的天气,我们突然走进树

    林,枝叶掩映,点点丝丝,气氛仿佛滤过,就围绕了周边。什么才是气

    氛呢?因为不真实,才有气有氛,令人迷惑。或者说除去直接无情的真

    实,留下迂回间接的真实,那就是一般人口里的气氛了。

    有一回在乡下,听到一位农夫说到现今社会风气的败德,他

    说:“都是电灯害的,电灯使人有了夜里的活动,而所有的坏事全是在

    黑暗里进行的。”想想,人在阳光的照耀下,到底还是保持着本色,黑

    暗里本色失去,一只苹果可以蓝,可以七彩,人还有什么不可为呢?

    这样一想,阳光确实是无情,它让我们无所隐藏,它的无情在于它

    的无色,也在于它的永恒,又在于它的自然。不管人世有多少沧桑,阳

    光总不改变它的颜色,所以仿佛也不值得歌颂了。

    熟知中国文学的人应该发现,中国诗人词家少有写阳光下的心情,他们写到的阳光尽是日暮(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尽是黄昏(月

    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尽是落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尽

    是夕阳(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尽是斜阳(斜阳外,寒

    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尽是落照(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

    关)……阳光的无所不在,无地不照,反而只有离去时最后的照影,才能勾起艺术家诗人的灵感,想起来真是奇怪的事。

    一朝唐诗、一代宋词,大部分是在月下、灯烛下进行,你说奇怪不

    奇怪?说起来就是气氛作怪,如果是日正当中,仿佛都与情思、离愁、国仇、家恨无缘,思念故人自然是在月夜空山才有气氛,怀忧边地也只

    有在清风明月里才能服人,即使饮酒作乐,不在有月的晚上难道是在白

    天吗?其实天底下最大的痛苦不是在夜里,而是在大太阳下也令人战

    栗,只是没有气氛,无法描摹罢了。

    有阳光的天色,是给人工作的,不是给人艺术的,不是给人联想和

    忧思的。有阳光的艺术不是诗人词家的,是画家的专利,中国一部艺术

    史大部分写着阳光,西方的艺术史也是亮灿照耀,到印象派的时候更是

    光影辉煌,只是现代艺术家似乎不满意这样,他们有意无意地改变光的

    颜色。抽象自不必说了,写实,也不要俗人都看得见的颜色,而是透过

    画家的眼睛,他们说这是“超脱”,这是“真实”,这是“爱怎么画就怎么

    画才是创作”。

    我常说艺术家是上帝的错误设计,因为他们要在阳光的永恒下,另

    外做自己的永恒,以为这样就成为永恒的主宰。艺术背叛了阳光的原

    色,生活也是如此。我们的黑夜越来越长,我们的屋子越来越密,谁还

    在乎有没有阳光呢?现在我如果批评塞尚的蓝苹果,一定引来一阵乱

    棒,就像齐白石若画了蓝色的柿子也会挨骂一样,其实前后才不过是百

    年的时间。一百年,就让现代人相信没有阳光,日子一样自在,让现代

    人相信艺术家的真实胜过阳光的真实。阳光本色的失落是现代人最可悲的一种,许多人不知道在阳光下,稻子可以绿成如何,天可以蓝到什么程度,玫瑰花可以红到透明,那是

    因为过去在阳光下工作占人类的大部分,现在变成小部分了,即使是在

    有光的日子,推窗究竟看到的是什么颜色呢?

    我常在都市热闹的街路上散步,有时走过长长的一条路,找不到一

    根小草,有时一年看不到一只蝴蝶。这时我终于知道:我们心里的小草

    有时候是黑的,而在繁屋的每一面窗中,埋藏了无数苍白没有血色的蝴

    蝶。

    光之香

    我遇见一位年轻的农夫,在南方一个充满阳光的小镇。

    那时是春末了,一期稻作刚刚收成,春日阳光的金线如雨倾盆地泼

    在温暖的土地上,牵牛花在篱笆上缠绵盛开,苦苓树上鸟雀追逐,竹林

    里的笋子正纷纷涨破土地。细心地想着植物突破土地,在阳光下成长的

    声音,真是人间里非常幸福的感觉。

    农夫和我坐在稻埕旁边,稻子已经铺平张开在场上。由于阳光的照

    射,稻埕闪耀着金色的光泽,农夫的皮肤染了一种强悍的铜色。我在农

    夫家做客,刚刚是我们一起把谷包的稻子倒出来,用犁耙推平的,也不

    是推平,是推成小小山脉一般,一条棱线接着一条棱线,这样可以让山

    脉两边的稻谷同时接受阳光的照射,似乎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晒谷子,因

    为等到阳光晒过,八爪耙把棱线推进原来的谷底,则稻谷翻身,原来埋在里面的谷子全翻到向阳的一面来——这样晒谷比平面有效而均衡,简

    直是一种阴阳的哲学了。

    农夫用斗笠扇着脸上的汗珠,转过脸来对我说:“你深呼吸看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说:“你吸到什么没有?”

    我吸到的是稻子的气味,有一点香。我说。

    他开颜地笑了,说:“这不是稻子的气味,是阳光的香味。”

    “阳光的香味?”我不解地望着他。

    那年轻的农夫领着我走到稻埕中间,伸手抓起一把向阳一面的谷

    子,叫我用力地嗅,那时稻子成熟的香气整个扑进我的胸腔,然后,他

    抓起一把向阴的埋在内部的谷子让我嗅,却是没有香味了。这个实验让

    我深深地吃惊,感觉到阳光的神奇,究竟为什么只有晒到阳光的谷子才

    有香味呢?年轻的农夫说他也不知道,是偶然在翻稻谷晒太阳时发现

    的,那时他还是大学生,暑假偶尔帮忙农作,想象着都市里多彩多姿的

    生活,自从晒谷时发现了阳光的香味,竟使他下决心要留在家乡。我们

    坐在稻埕边,漫无边际地谈起阳光的香味来,然后我几乎闻到了幼时刚

    晒干的衣服上的味道,新晒的棉被、新晒的书画,光的香气就那样淡淡

    地从童年中流泻出来。自从有了烘干机,那种衣香就消失在记忆里,从

    未想过竟是阳光的关系。细心地想着植物突破土地

    在阳光下成长的声音

    真是人间里非常幸福的感觉农夫自有他的哲学,他说:“你们都市人可不要小看阳光,有阳光

    的时候,空气的味道都是不同的。就说花香好了,你有没有分辨过阳光

    下的花与屋里的花,香气不同呢?”

    我说:“那夜来香、昙花香又作何解呢?”

    他笑得更得意了:“那是一种阴香,没有壮怀的。”

    我便那样坐在稻埕边,一再地深呼吸,希望能细细品味阳光的香

    气,看我那样正经庄重,农夫说:“其实不必深呼吸也可以闻到,只是

    你的嗅觉在都市里退化了。”

    光之味

    在澎湖访问的时候,我常在路边看渔民晒鱿鱼,发现晒鱿鱼有两种

    方式:一种是把鱿鱼放在水泥地上,隔一段时间就翻过身来。在没有水

    泥地的土地,因为怕蒸起的水汽,渔民把鱿鱼像旗子一样,一面面挂在

    架起的竹竿上——这种景观是在澎湖、兰屿随处可见的,有的台湾沿海

    也看得见。

    有一次,一位渔民请我吃饭,桌子上就有两盘鱿鱼,一盘是新鲜的

    刚从海里捕到的,一盘是阳光晒干以后,用水泡发,再拿来煮的。渔民

    告诉我,鱿鱼不同于其他的鱼,其他的鱼当然是新鲜的最好,鱿鱼则非

    经过阳光烤炙,不会显出它的味道来。我仔细地吃起鱿鱼,发现新鲜的虽脆,却不像晒干的那样有味、有劲。为什么这样,真是没什么道理。

    难道阳光真有那样大的力量吗?

    渔民见我不信,捞起一碗鱼翅汤给我,说:“你看这鱼翅好了,新

    鲜的鱼翅,卖不到什么价钱的,因为一点也不好吃,只有晒干的鱼翅才

    珍贵,因为香味百倍。”

    为什么鱿鱼、鱼翅经过阳光暴晒以后会特别好吃呢?确是不可思

    议,其实不必说那么远,就是一只乌鱼子,干的乌鱼子价钱何止是新鲜

    乌鱼卵的十倍?

    后来我在各地旅行的时候,特别留意这个问题。有一次在南投竹山

    吃东坡肉油焖笋尖,差一点没有吞下盘子。主人说那是今年的阳光特别

    好,晒出了最好吃的笋干,阳光差的时候,笋干也显不出它的美味,嫩

    笋虽自有它的鲜美,经过阳光,却完全不同了。

    对鱿鱼、鱼翅、乌鱼子、笋干等等,阳光的功能不仅让它干燥、耐

    于久藏,也仿若穿透它,把气味凝聚起来,使它发散不同的味道。我们

    走入南货行里所闻到的干货聚集的味道,我们走进中药铺子扑鼻而来的

    草香、药香,在从前,无一不是经由阳光凝结的。现在有无须阳光的干

    燥方法,据说味道也不如从前了。一位老中医师向我描述从前“当归”的

    味道,说如今怎样熬炼也不如昔日,我没有吃过旧日当归,不知其味,但这样说,让我感觉现今的阳光也不像古时有味了。

    不久前,我到一个产制茶叶的地方,茶农对我说,好天气采摘的茶叶与阴天采摘的,烘焙出来的茶就是不同。同是一株茶,春茶与冬茶也

    全然两样,则似乎一天与一天的阳光味觉不同,一季与一季的阳光更天

    差地别了,而它的先决条件,就是要具备一只敏感的舌头,不管在什么

    时代,总有一些人具备好的舌头,能辨别阳光的壮烈与阴柔——阳光那

    时刻像一碟精心调制的小菜,差一些些,在食家的口中已自有高下了。

    这样想,使我悲哀,因为盘中的阳光之味在时代的进程中似乎日渐

    清淡起来。

    光之触

    八月的时候,我在埃及,沿着尼罗河自北向南,从开罗逆流而溯。

    一直经过路可索、帝王谷、亚斯文诸地。那是埃及最热的天气,晒两

    天,就能让人换过一层皮肤。

    由于埃及阳光可怕的热度,我特别留心到当地人的穿戴,北非各

    地,夏天的衣着也是一袭长袍长袖的服装,甚至头脸全包裹起来。我问

    一位埃及人:“为什么太阳这么大,你们不穿短袖的衣服,反而把全身

    包裹起来呢?”他的回答很妙:“因为太阳实在太大,短袖长袖同样热,长袖反而可以保护皮肤。”

    在埃及八天的旅行,我在亚斯文旅店洗浴时,发现皮肤一层一层地

    凋落,如同干去的黄叶。埃及经验使我真实地感受到阳光的威力,它不

    只是烧灼着人,甚至是刺痛、鞭打、揉搓着人的肌肤,阳光热烘烘地把

    我推进一个不可回避的地方,每一秒的照射都能真实地感应。后来到了希腊,在爱琴海滨,阳光也从埃及那种磅礴波澜里进入一

    个细致的形式,虽然同样强烈地包围着我们。海风一吹,阳光在四周汹

    涌,有浪大与浪小的时候,我感觉希腊的阳光像水一样推涌着,好像手

    指的按摩。

    再来是意大利,阳光像极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开朗强

    壮,但给人一种美学的感应,那时阳光是轻拍着人的一双手,让我们面

    对艺术时真切地清醒着。

    到了中欧诸国,阳光简直成为慈和温柔的怀抱,拥抱着我们。我感

    到相当惊异,因为同是八月盛暑,阳光竟有着种种变化的触觉:或狂

    野,或壮朗,或温和,或柔腻,变化万千,加以欧洲空气的干燥,更触

    觉到阳光直接的照射。

    那种触觉简直不只是肌肤的,也是心灵的,我想起中国的一个寓

    言:

    有一个瞎子,从来没有见过太阳。有一天他问一个好眼睛的

    人:“太阳是什么样子呢?”

    那人告诉他:“太阳的样子像个铜盘。”

    瞎子敲了敲铜盘,记住了铜盘的声音。过了几天,他听见敲钟的声

    音,以为那就是太阳了。

    后来又有一个好眼睛的人告诉他:“太阳是会发光的,就像蜡烛一

    样。”瞎子摸摸蜡烛,认出了蜡烛的形式,又过了几天,他摸到一支箫,以为这就是太阳了。

    他一直无法搞清太阳是什么样子。

    瞎子永远不能看见太阳的样子,自然是可悲的,但幸而瞎子同样能

    有阳光的触觉。寓言里只有手的触觉,而没有心灵的触觉,失去这种触

    觉,就是好眼睛的人,也不能真正知道太阳的。

    冬天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同一个下午的太阳,我们能感

    觉到每一刻的触觉都不一样,有时温暖得让人想脱去棉衫,有时一片云

    飘过,又冷得令人战栗。晒太阳的时候,我觉得阳光虽大,它却是活

    的,是宇宙大心灵的证明,我想只要真正地面对过阳光,人就不会觉得

    自己是神,是万物之主宰。

    只要晒过太阳,也会知道,冬天里的阳光是向着我们,但走远了,夏天则又逼近,不管什么时刻,我们都触及了它的存在。

    记得梭罗在华尔腾湖畔,清晨吸到新鲜空气,希望将那空气用瓶子

    装起,卖给那些迟起的人。我在晒太阳时则想,是不是有一种瓶子可以

    装满阳光,卖给那些没有晒过太阳的人呢?

    每一天出门的时候,我们对阳光有没有触觉呢?如果没有,我们的

    感官能力正在消失,因为当一个人对阳光竟能无感,如果说他能对花鸟

    虫鱼、草木山河有观,都是自欺欺人的了。雪的面目

    在赤道,一位小学老师努力地给儿童说明“雪”的形态,但不管他怎

    么说,儿童也不能明白。

    老师说:雪是纯白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盐一样。

    老师说:雪是冷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冰淇淋一样。

    老师说:雪是粗粗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沙子一样。

    老师始终不能告诉孩子雪是什么。最后,他考试的时候,出

    了“雪”的题目,结果有几个儿童这样回答:“雪是淡黄色,味道又冷又

    咸的沙。”

    这个故事使我们知道,有一些事物的真相,用言语是无法表白的,对于没有看过雪的人,我们很难让他知道雪。像雪这种可看的、有形象

    的事物都无法明明白白地说清楚,那么,对于无声无色、没有形象、不

    可捕捉的心念,如何能够清楚地表达呢?

    我们要知道雪,只有自己到有雪的国度。我们要听黄莺的歌声,就要坐到有黄莺的树下。

    我们要闻夜来香的清气,只有夜晚走到有花的庭院。

    那些写着最热烈优美的情书的,不一定是最爱我们的人;那些陪我

    们喝酒吃肉搭肩拍胸的,不一定是真朋友;那些嘴里说着仁义道德的,不一定有人格的馨香;那些签了约的字据呀,也有背弃与撕毁的时候!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语言文字难以形容与表现的。

    那么,让我们保持适度的沉默吧!在人群中,静观谛听;在独处的

    时候,保持灵敏。

    就像我们站在雪中,什么也不必说,就知道雪了。

    在雪中清醒的孤独,总比在人群中热闹的寂寞与迷惑要好些。

    雪,冷面清明,纯净优美,念念不住,在某一个层次上,像极了我

    们的心。雪

    冷面清明

    纯净优美

    念念不住

    在某一个层次上

    像极了我们的心月到天心

    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没有路灯,夜里穿过田野要回到家里,差不多是

    摸黑的。平常时日,都是借着微明的天光,摸索着回家。

    偶尔有星星,就亮了许多,感觉到心里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时候,心里就整个沉淀下来,丝毫没有了对黑夜的

    恐惧。在南台湾,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辉煌的光明,能使整条

    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来。

    乡下的月光是很难形容的,它不像太阳的投影是从外面来,它的光

    明犹如从草树、从街路、从花叶,乃至从屋檐下、墙垣内部微微地渗

    出,有时会误以为万事万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雾,到

    处都弥漫着清气,萤火虫成群飞过,仿佛是月光所掉落出来的精灵。

    每一种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们也觉得自己心里有着月亮、有着光

    明,那光明虽不如阳光温暖,却是清凉的,从头顶的发到脚尖的指甲都

    能感受到月的清凉。

    走一段路,抬起头来,月亮总是跟着我们,照着我们。在童年的岁

    月里,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种亲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

    路一样。我们在路上,月在路上;我们在山顶,月在山顶;我们在江

    边,月在江中;我们回到家里,月正好在家屋门前。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乡村都还历历如绘。但

    对于月之随人却带着一丝迷思,月亮永远跟随我们,到底是错觉还是真

    实的呢?可以说它既是错觉,也是真实。由于我们知道月亮只有一个,人人却都认为月亮跟随自己,这是错觉;但当月亮伴随我们时,我们感

    觉到月亮是唯一的,只为我照耀,这是真实。

    长大以后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每个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独一

    无二、光明湛然的。当月亮照耀我们时,它反映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

    也是心中的月。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

    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

    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

    了月就应忘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

    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包容的,所以才说“千江

    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即使江水千条,条条里都有一轮明

    月。从前读过许多诵月的诗,有一些颇能说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

    王阳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确实,如果我们能把心眼放开到天一样大,月不就在其中吗?只是

    一般人心眼小,看起来山就大于月了。还有一首是宋代理学家邵雍所写

    《清夜吟》: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

    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没有见到心灵之月,则月亮只是

    极短暂的偶遇,哪里谈得上什么永恒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晴窗一扇

    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

    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

    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被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

    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

    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路了,闯入

    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

    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己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

    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

    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

    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

    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

    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

    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

    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

    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

    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风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

    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

    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

    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山口有一个

    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

    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永恒不

    朽。

    作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地

    看见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

    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

    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根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

    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

    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

    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

    转移是如此地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

    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天,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

    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很能表达这种心

    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

    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的“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

    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开,而不久它又要凋落了。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

    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

    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

    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说“某甲现在若干

    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

    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

    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

    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

    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

    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

    《水浒传》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

    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湮

    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

    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地道出

    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

    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

    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

    不时捉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吗,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

    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儿。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

    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

    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时间”和“空间”

    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

    它们的穿梭来去

    竟如此无情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

    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

    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洗涤干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

    是就因此而失望颓丧、优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

    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

    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

    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地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

    晴的;曾被打击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如此任

    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

    神迷。

    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

    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不吃亏,也只

    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来自心海的消息

    几天前,我路过一座市场,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边,他的膝前摆了

    六条红薯,那红薯铺在面粉袋上,由于是紫红色的,令人感到特别美。

    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红薯又叫山药,在山顶掘的,炖排骨汤

    很补,煮汤也可清血。”

    我小时候常吃红薯,就走过去和老人聊天。原来老人住在坪林的山

    上,每天到山林间去掘红薯,然后搭客运车到城市的市场叫卖。老人的

    红薯一斤卖四十元,我说:“很贵呀!”

    老人说:“一点也不贵,现在红薯很少了,有时要到很深的山里才

    找得到。”

    我想到从前在物质匮乏的时候,我们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红薯,以前在乡下,红薯是粗贱的食物,没想到现在竟是城市里的珍品了。

    买了一个红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着说:“这红薯长到这样

    大要三四年时间呢!”老人哪里知道,我买红薯是在买一些已经失去的

    回忆。

    提着红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许多人排队在一个摊子前等候,我好奇

    走上前去,才知道他们是在排队买番薯糕。

    番薯糕是把番薯煮熟了,捣烂成泥,拌一些盐巴,捏成一团,放在

    锅子上煎成两面金黄,内部松软,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没想到台北最热闹的市集,竟有人卖,还要排队购买。

    我童年的时候家里非常贫困,几乎每天都要吃番薯,母亲怕我们吃

    腻,把普通的番薯变来变去,有几样番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就是番薯糕,看母亲把一块块热腾腾的、金黄色的番薯糕放在陶盘

    上端出来,至今仍然使我怀念不已。

    另一种是番薯饼,母亲把番薯弄成签,裹上面粉与鸡蛋调成泥,放

    在油锅中炸,也是炸到通体金黄时捞上来。我们常在午后吃这道点心,孩子们围着大灶等候,一捞上来,边吃边吹气,还常烫了舌头,母亲总

    是笑骂:“夭鬼!”

    还有一种是在消夜时吃的,是把番薯切成丁,煮甜汤,有时放红

    豆,有时放凤梨,有时放点龙眼干。夏夜时,我们在庭前晒谷场围着听

    大人说故事,每人手里一碗番薯汤。

    那样的时代,想起来虽然辛酸,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父亲

    生前谈到那段时间的物质生活,常用一句话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

    汤!”真实的智慧是

    来自平常的生活

    是心海的一种体现

    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

    一切都是道今天随人排队买一块十元的番薯糕,特别使我感念的是,为了让我

    们喜欢吃番薯,母亲用了多少苦心。

    卖番薯糕的人是一位少妇,说她来自宜兰乡下,先生在台北谋生,为了贴补家用,想出来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要卖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

    常吃的番薯糕,在糕里多调了鸡蛋和奶油,就在市场里卖起来了。她每

    天只卖两小时,天天供不应求。

    我想,来买番薯糕的人当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则基于怀念,吃的时

    候,整个童年都会从乱哄哄的市场寂静深刻地浮现出来吧!

    “番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着大水桶卖野姜花的老妇,她站的位置刚

    好使野姜花的香与番薯糕的香交织成一张网,我则陷入那美好的网中,看到童年乡野中野姜花那纯净的秋天!

    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请我到福华饭店去吃台菜,饭后叫了两个

    甜点,一个是芋仔饼,一个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当年吃

    这些东西是由于芋头或香蕉生产过剩,根本卖不出去,母亲想法子让我

    们多消耗一些,免得暴殄天物。

    没想到这两样食物现在成为五星级大饭店里的招牌甜点,价钱还颇

    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一盘炸香蕉的价钱在乡下可以买

    到半车香蕉吧!

    时代真是变了,时代的改变,使我们检证出许多事物的珍贵或卑

    贱、美好或丑陋,只是心的觉受而已,它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目,心如

    果不流转,事物的流转并不会使我们失去生命价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

    动,时代一变,价值观就变了。克勤圆悟禅师去拜见真觉禅师时,真觉禅师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

    疮,疮烂了,血水一直流下来。圆悟去见他,他指着膀上流下的脓血

    说:“此曹溪一滴法乳。”

    圆悟大疑,因为在他的心中认定,得道的人应该是平安无事、欢喜

    自在,为什么这个师父不但没有平安,反而指说脓血是祖师的法乳呢?

    于是说:“师父,佛法是这样的吗?”真觉一句话也不说,圆悟只好离

    开。

    后来,圆悟参访了许多当代的大修行者,虽然每个师父都说他是大

    根利器,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开悟。最后拜在五祖法演的门下,把平生所

    学的都拿来请教五祖,五祖都不给他印可,他愤愤不平,背弃了五祖。

    他要走的时候,五祖对他说:“等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

    在!”

    满怀不平的圆悟到了金山,染上伤寒大病,把生平所学的东西全拿

    出来抵抗病痛,没有一样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地发誓:“我的病

    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门下!”这时的圆悟才算真实地知道

    为什么真觉禅师把脓血说成是法乳了。

    圆悟后来在五祖座下,有一次听到一位居士来向师父问道,五祖对

    他说:“唐人有两句小艳诗与道相近: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

    声。”居士有悟,五祖便说:“这里面还要仔细参。”

    圆悟后来问师父说:“那居士就这样悟了吗?”

    五祖说:“他只认得声而已!”

    圆悟说:“既然说只要檀郎认得声,他已经认得声了,为什么还不是呢?”

    五祖大声地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去!”

    圆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他自问道:“这岂不是声吗?”

    于是大悟,写了一首偈: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是真觉对圆悟说自己的脓血就是曹溪的法

    乳,还有后来“见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的悟道。那是告诉我们,真实

    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

    息,一切都是道。番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穷困的生活与五星级大

    饭店的台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

    圆悟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读了,都感到自己是多么庄严而雄浑,他说:

    山头鼓浪,井底扬尘;

    眼听似震雷霆,耳观如张锦绣。

    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

    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

    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

    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心海辽阔广大,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庄严的宝殿

    呀!

    夜里,我把紫红色的红薯煮来吃,红薯煮熟的质感很像汤圆,又软

    又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晒谷子的庭院吃红薯汤,突然看见一只鸡飞

    上栏杆,鼓翅而鸣。

    呀!这世界犹如少女呼叫情郎的声音那样温柔甜蜜,来自心海的消

    息看这现成的一切,无不显得那样珍贵、纯净而庄严!以夕阳落款

    开车走麦帅二桥,要下桥的时候,突然看到西边天最远的地方,有

    一轮紫红色饱满而圆润的夕阳。

    那夕阳美到出乎我的意料,紫红中有一种温柔震慑了我的心,饱满

    而圆润则有一种张力,温暖了我连日来被误解的灰暗。

    我突然感到舍不得,舍不得夕阳沉落。

    我没有如平时一样,下桥的第三个红绿灯左转,而是直直地向西边

    的太阳开去。

    我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在心里赞美这城市里少见的秋日的夕阳之

    美,同时也为夕阳沉落的速度感到可惊。

    仿如拿着滚轮滚下最陡的斜坡,连轮轴都没看清,滚轮已落在山

    脚。夕阳亦是如此,刚刚在桥上时还高挂在大楼顶方的红色圆盘,一坠

    一坠,迅即落入路的尽头。

    就在夕阳落人不见的那一刹那,城市立即蒙上了一片灰色的黯影,我的心也像石头坠入湖心,石已不见,一波一波的涟漪却泛了起来。

    我猛然产生了两个可怕的想法:我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

    到学校接孩子放学,为什么三个月来都没有看见美丽的夕阳?如果我曾

    看见夕阳,为什么三个月来完全没有感觉?这两个想法使我忍不住悲哀。在前面的三个月,我就像一棵树,为

    了抵挡生命中突来的狂风暴雨,以免树下的几棵小树受伤,每日在风雨

    中摇来摇去,根本没有时间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更不用说一天只是短

    暂露脸的夕阳了。

    我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更悲伤的是,想到这城市里,即使生命中没

    有风雨,也很少人能真心欣赏这美丽的夕阳吧!

    每到黄昏时开车去接孩子,会打开收音机以排遣塞车的无聊,才渐

    渐发现,黄昏时刻几乎所有的电台都是论说的节目。抒情的、感性的节

    目,在下午四点以后就全部沦亡了。

    论说的节目几乎无可避免地有一个共同的调子,就是批评,永不停

    止的批评。

    我常常会想:在黄昏的时候,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心情应该处在

    一种欢喜与柔美的状态,沉浸于优美的音乐。然而却几乎所有的节目都

    在论说,永不停止地议论,是不是象征着整个城市在黄昏时美好的感觉

    也都沦亡了呢?我为自己的今天

    盖下一个美丽的落款封印

    并疼惜从前那些囿于世俗的

    沦于形式的

    僵于论说的

    在无知与无意间

    流逝的时光想要换个电台、换一种感觉,转来转去却转不出忧伤的心。最后,只好又转回我最喜欢的台北爱乐,一边听着优美的古典音乐,一边想

    着:如果在黄昏时刻,禁止论说,只准听音乐喝茶,看夕阳沉思,将是

    对这个城市的人最严重的惩罚吧!

    那美丽的紫红夕阳,使我想起水墨画左下角的落款的印章。

    如果我们的每一天是一幅画,应该尽心地着墨,尽情地上彩,尽力

    地美丽动人,在落款钤印的时候,才不会感到遗憾。对一幅画而言,论

    说是容易的,抒情是困难的;涂鸦是容易的,留白是困难的;签名是容

    易的,盖章是困难的。

    但是,这个城市还有人在画水墨吗?还有人在每天黄昏,用庄严的

    心情为一幅水墨画落款吗?

    看到夕阳完全沉落,我怅然地回转车子,有着橘子黄的光晕还余韵

    犹存地照在车上,惨白的街灯则已点燃,逐渐在黑幕里明晰。

    我为自己的今天盖下一个美丽的落款封印,并疼惜从前那些囿于世

    俗的、沦于形式的、僵于论说的、在无知与无意间流逝的时光。岁月当是明证

    我们活的时候

    真正感觉到自己

    是存在的

    岁月的脚步一走过

    转眼便如云烟无形温一壶月光下酒

    逃情

    幼年时在老家西厢房,姊姊为我讲东坡词,有一回讲到《定风波》

    中“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个句子时,让我吃了一惊,仿佛见到一个竹杖芒

    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独行,身前身后都是烟雨弥漫,一条长路连到

    远天去。

    “他为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不要了。”姊姊说,“所以到后来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

    去,也无风雨也无情’之句。”

    “这样未免太寂寞了,他应该带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所

    谓‘来往烟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无余’,生命的事一经过了,再热烈也

    是平常。”

    年纪稍长,才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

    界并不容易达致,因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抛的东西,名利倒

    还在其次,至少像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

    爱。记得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写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个久米仙

    人,在尘世里颇为情苦,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腾云游经某

    地,看见一个浣纱女足胫甚白,久米仙人为之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

    忽之间,已经自云头跌下。可见逃情并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

    我觉得“逃情”必须是一时兴到,妙手偶得,如写诗一样,也和酒趣

    一样,狂吟浪醉之际,诗涌如浆,此时大可以用烈酒热冷梦,一时彻

    悟。倘若苦苦修炼,可能达到“好梦才成又断,春寒似有还无”的境界,离逃情尚远,因此一见到“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的浣纱女就坠落云头

    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创剧痛,曾避居花莲逃情,繁星冷月之

    际与和尚们谈起尘世的情爱之苦,谈到凄凉处连和尚都泪不能禁。如果

    有人问我:“世间情是何物?”我会答曰:“不可逃之物。”连冰冷的石头

    相碰都会撞出火花来,每个石头中事实上都有火种,可见再冰冷的事物

    也有感性的质地,情何以逃呢?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

    情却是比江湖更大的情仿佛是一个大盆,再善游的鱼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纵使能相忘于

    江湖,情却是比江湖更大的。

    我想,逃情最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爱,因为情可以病,也

    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胫,浣纱女再国色天香也无可奈何了。情

    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从低处看是仰不见顶,自高处观是俯不见

    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几遭,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理学家程明道曾与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间友人召妓共

    饮,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明道则毫不在乎,照吃照饮。宴后,伊

    川责明道不恭谨,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是何等洒

    脱的胸襟,正是“云月相同,溪山各异”,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说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爱,有时候心中有挂也是情牵。有一

    回,暖香吹月时节与友在碧潭共醉,醉后扶上木兰舟,欲纵舟大饮,朋

    友说:“也要楚天阔,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见前后,才能对月再下

    酒。”死拒不饮,这就是心中有挂,即使挂的是楚天大江,终不能无

    虑,不能万情皆忘。

    以前读《词苑丛谈》,其中有一段故事:

    后周末,汴京有一石氏开茶坊,有一个乞丐来索饮,石氏的幼女敬

    而与之,如是者达一个月。有一天被父亲发现打了她一顿,她非但不退

    缩,反而供奉益谨。乞丐对女孩说:“你愿喝我的残茶吗?”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满室生异香,女孩于是喝掉剩下的残茶,一

    喝便觉神清体健。乞丐对女孩说:“我就是吕仙,你虽然没有缘分喝尽我的残茶,但

    我还是让你求一个愿望。”女只求长寿,吕仙留下几句话:“子午当餐

    日月精,元关门户启还扃,长似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遂飘

    然而去。

    这个故事让我体察到万情皆忘,“且把阴阳仔细烹”实在是神仙的境

    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间罕有,还是忘不了长寿,忘不了嫌恶,最后仍然

    落空,可见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岁越长,越觉得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情”词意

    之不可得,想东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不是杨

    花,点点是离人泪”的情思;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愿;

    有“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

    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的情冷,可见“一蓑烟雨任

    平生”只是他的向往。

    情何以可逃呢?

    煮雪

    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

    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这是个极度浪漫的传说,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编出来的。可是,我们假设说话结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颇有困难,试想:回家

    烤雪煮雪的时候要用什么火呢?因为人的言谈是有情绪的,煮得太慢或

    太快都不足以表达说话的情绪。

    如果我生在北极,可能要为煮的问题烦恼半天,与性急的人交谈,回家要用大火煮烤;与性温的人交谈,回家要用文火。倘若与人吵架

    呢?回家一定要生个烈火,才能声闻当时哔哔剥剥的火爆声。

    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

    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

    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

    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

    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

    了。爱听的话则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细细品尝,住在北极的人真是

    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驻,有时候天气太冷,火生不起来,是让人着急

    的,只好拿着冰雪用手慢慢让它融化,边融边听。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

    用雪往墙上摔,摔得力小时听不见,摔得用力则声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向往北极说话的浪漫世界,那是个宁静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

    世界,在我们这个到处都是噪音的时代里,有时候我会希望大家说出来

    的话都结成冰雪,回家如何处理是自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尤其是人多

    要开些无聊的会议时,可以把那块嘈杂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阴沟里,让它永远见不到天日。

    斯时斯地,煮雪恐怕要变成一种学问,生命经验丰富的人可以依据

    雪的大小、成色,专门帮人煮雪为生。因为要煮得恰到好处和说话时恰

    如其分一样,确实不易。年轻的恋人则可以去借别人的“情雪”,借别人

    的雪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火把雪屋都烧了,烧

    成另一个春天。

    温一壶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

    今夜的桂花香装起来,等桂花谢了,秋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

    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春过尽垂垂老矣

    的时候,掀开盒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甚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

    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黄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

    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庙里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

    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

    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

    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

    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

    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

    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

    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

    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蜡梅温一壶

    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中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

    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即柳

    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

    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

    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

    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

    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

    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

    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

    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

    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

    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

    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

    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

    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

    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

    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

    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

    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

    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

    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糨糊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

    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

    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

    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

    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

    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生活中美好的鱼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精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

    的坠子。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

    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垂入海中。

    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

    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夜里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

    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清凉有薄荷的味

    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丘员

    外》:

    怀君属秋夜,静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

    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

    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丘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间,寄来给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拾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

    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

    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

    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

    游走了。

    有美好心灵、细腻生活的人,则是把陶坠于深深沉入海中,由于铜

    环在手,波浪的涌动和鱼的游动都能了然于心,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捕捉到那飘忽不定的思想的鱼、观点的鱼。

    作为平凡人的喜乐,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一些美好的鱼。

    让那些充满欲望与企图的人,倾其一生去追求伟大与成功吧!

    让我们擦亮生命的铜环和生活的陶坠,每天有一点甜美、一点幸福

    的感情,就很好了。

    夜里散散步,捡拾落下的松果,思念远方的朋友,回想生命的种种

    美好经验,这平淡无奇的生活,自有一种清明、深刻和远大呀!作为平凡人的喜乐

    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

    找到一些智慧的鱼

    时时在凡俗的日子

    捞起一些美好的鱼粗海盐

    在朋友家吃炒花生,非常芳香好吃,与平常吃的花生大为不同。

    不禁好奇心大起,问起花生的做法。

    朋友说:“一点也没有特别的技术,只是用粗海盐来炒罢了。”

    朋友说着,从厨房柜里找出她所用的粗海盐,原来是我们小时候用

    的那种没有处理过的盐。粗海盐的结晶很大,像染了米色的冰糖一样。

    朋友说,粗海盐的味道很好,营养丰富,煮菜的时候,只要加一点

    粗海盐,根本不需要加味素,就会齿颊留香了。

    “像粗海盐这么好的东西被现代人舍弃,却用了味道不好、营养稀

    少的精盐取代,实在是很可惜。”朋友感慨地说。

    这使我想起,从前有许多好东西,因为被看为“粗糙”而被舍弃了,不只海盐而已。曾经有一位朋友带一包糖蜜来送我,糖蜜是制造蔗糖第

    一道手续所熬出来的糖,黑色、呈蜜状,朋友说:“只有这种糖蜜是有

    益身体的,像特级砂白的糖,对身体只有伤害。”

    有一些老东西虽粗糙,却有非凡的价值,像我们许多年前穿的粗

    棉、粗麻布,一直到现在,还是顶尖时装所追逐的。有一次去看三宅一

    生的最新时装,不仅是最粗的棉,还弄得皱褶不堪,我心里一叹:我小

    时候穿的面粉袋不就是这样吗?特别是食物,越粗糙越有益健康,像糙米胜过白米,黑麦面包胜过

    白面包,天然食物胜过加工食品,我们不断地把食物做得精致,事实上

    是在为自己制造祸害。

    在过度加工与过度精制的时代,我们产生了巨大的盲点,并把这些

    盲点传给下一代,误以为加工与精制是好的,那些传统的、天然的事物

    反而被舍弃了。

    我们坐在朋友的三合院里,谈着“粗”与“细”的倒错,朋友突然站起

    来,走到厨房,慎重地拿了一包粗海盐出来,她说:“这一包海盐送给

    你,你拿回去煮,就会发现食物的味道完全不同了。”

    她的话里有庄严的气息,使我忍不住双手捧着那包海盐,内心涌着

    感动。

    原来,一包海盐也可以当作最好的礼物送人,这世上的一切都如许

    珍贵呀!武昌街的小调

    有时候到重庆南路买书,总会不自觉地到武昌街去走一回。最近发

    现武昌街大大不同了,尤其在武昌街与沅陵街交口一带,现在热闹得连

    举步都感到困难。假日的时候要穿过沅陵市场,真是耐力大考验,即使

    是严冬,也会因人气的蒸腾而冒出满头大汗。

    在那么热闹的地域,总觉得缺少着什么,至于少了什么则一时也想

    不清楚。有一次下雨,带孩子走过武昌街,正好有摊贩在叫卖小孩的帽

    子。掏钱买帽子的时候,猛然醒觉起来:这不是周梦蝶的书摊吗?怎么

    卖起小孩的衣帽鞋袜了?这时也才知道武昌街上缺乏的正是诗人周梦

    蝶。

    长长的武昌街上少一个人多一个人是没有什么的,可是少的是周梦

    蝶就不同,整个武昌街于是少了味道,风格也改变了。

    记得旧日周梦蝶在武昌街摆摊的时候,有时过去买两本书,小立一

    下,和周公闲聊几句;有时什么都不干,只是看剃了光头的诗人,包卷

    在灰布大袍内盘膝读经书,总觉得有一轮光晕在诗人的头颅以及书摊四

    周旋舞。最好是阳光斜照的清晨,阳光明媚的色泽映照着剪影一般的诗

    人消瘦的脊背,背景是花花绿绿的书背,呀,那几乎是一幅有音乐的图

    画了。

    当时我们的年纪尚小,文学的道路迢遥幽渺,但是就在步行过武昌

    街的时候,所谓文学就成了一种有琉璃色泽的东西,带引着我们走。十

    几年前,武昌街就非常非常热闹了,可是总感觉周梦蝶坐的地方,方圆十尺都是十分十分安静的,所有的人声波浪在穿过他书摊的时候仿佛被

    滤过,变得又清又轻,在温柔里逸去。我常想,要怎么形容那样的感觉

    呢?那虽是尘世,周梦蝶却是以坐在高山上的姿势坐在那里;那虽是万

    蚁奔驰的马路,他的定力有如在禅房打坐;有时候我觉得他整个人是月

    光铸成的,在阳光下幽柔而清冷。

    第一次见到诗人,是高中毕业上台北的那一年,那个时候周梦蝶和

    明星咖啡店都是如文学一样的招牌,许多成名的作家常不约而至在明星

    咖啡店聚集。明星咖啡店的灯光略嫌阴暗,木头地板走起来叩叩作响,如果说那样普通的咖啡店有什么吸引人的,就是文学了。因为文学,不

    管什么时候去,明星咖啡店都透着暖意。

    偶尔,周公也会从他路边的摊子到明星里面来坐,来谈禅说诗,他

    的摊子从来不收拾,人就走开了,有初识的朋友担心他的书被偷,他就

    会猛然咧嘴而笑,说偷书是雅事,何必计较。周梦蝶爱吃甜品,寻常喝

    咖啡都要加五六匙糖,喝可乐亦然,真不知为了什么。有一个朋友

    说:“吃得很甜很甜也是一种修炼。”山有多高

    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

    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

    夕阳只有一寸我少年时代印象中的周梦蝶,就像一座掩隐在云雾里的远方的山,他几乎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有时候和一群朋友去找他谈天,中心人物

    应该是他,可是回家一想,才觉察到那一天里他说的话还不到三句,他

    是那样深深地沉默。

    那么深的沉默使周梦蝶的身世如谜,甚至忘失了他原来的名字。只

    在谈话间慢慢知道,他曾做过图书管理员,结过婚,有过孩子,教过

    书,也当过兵。而他最近的一个职业是众人皆知的,就是武昌街上一家

    小小书摊的摆渡者。

    我和周梦蝶不能算顶有缘,那是因为他太沉默,我又不是个健谈的

    人。我结婚的时候,他仍穿着他的灰布大褂,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他

    亲自校过的诗集《还魂草》,一本是钱钟书的散文《写在人生边上》,还有一幅横披,写着一首诗《手套与爱》。从他一丝不苟的字看来,他

    即使对待普通的晚辈也是细致而用心的,他的字和他的人是一个路数,安静的、没有波动的,比印刷的还要工整。他写字和吃饭一样,他吃饭

    极慢极慢,有一次朋友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吃饭那样慢?”他的回答

    是:“不这样,就领略不出这一颗米和另一颗米不同的味道。”——这话

    从别的诗人口中出来不免矫情,但由周梦蝶来说,就自然而令人动容。

    打老早,周梦蝶开书摊的时候,他就是很穷的,过着几乎难以想象

    的清淡生活。其实他可以过得好一点,但他说总七早八早就收摊,又常

    常有事就不卖了,遇到有心向学的青年还不忍赚钱,宁可送书。最主要

    的原因,是他卖的书全是经自己的慧眼挑选过的,绝不卖一些乱七八糟

    的东西,这个态度,使人走到他的书摊有如走入作家的书房,可卖的实

    在非常有限,自然就没有什么利润了。——一个有风格的人就是摆个书摊,还是表现了他的风格。

    一九八一年,周梦蝶肠胃不适,住院开刀,武昌街的书摊正式结

    束,而武昌街的调子也就寿终正寝了。他去开刀住院时仍是默默的,几

    乎没有惊动什么,如果不是特别细心的人,恐怕过武昌街时也不会发现

    少了一个书摊。对很多人来说,有时天上有月光或无月光是没有什么关

    系的。

    周公原来就清贫,卖书收入菲薄,写诗的速度比吃饭更慢得惊人。

    他总的合起来,这一生只出版过两本诗集:《孤独园》和《还魂草》

    (后来《孤独园》挑出一部分与《还魂草》合并,以他的标准,只共出

    版了一册),虽说诗风独特,因为孤高幽深,影响力并不算大。生病了

    之后,生活陷入困境,一些朋友合起来捐钱给他,总数约有十一万元,生病好了以后,他就靠着十一万元借给朋友的利息两千元过日子。

    如今最穷的学生,每个月花费也超过两千元,周公的生活更低于这

    个标准,他过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幸的是,向他借钱的朋友做生

    意失败,把他仅有的十一万元都倒掉了。现在,他一个月连两千元都没

    有了。朋友当然都替他难过和不平,只有周公盘腿微笑不以为意,他把

    自己超拔到那样的境界,有若一株巨树,得失已如一些枯叶在四旁坠

    落,又何损于树呢?

    周梦蝶自从在武昌街归隐,潜心于佛经,用心殊深,这两年来有时

    和年轻人讲经说法,才知道他读经书已有数十年了,他早时的诗句有许

    多是经书结出来的米粒,想来他写诗如此之慢如此之艰苦是有道理的,精读佛经的人要使用文字,不免戒慎恐惧起来,周公自不例外。但他近

    几年来勘破的世界更广大了,朋友传来一幅他的字,写着:“一切法,无来处,无去处,无住处,如旋火轮,虽有非实,恨此意知之者少,故

    举世滔滔,无事自生荆棘者,数恒沙如也。”可知他最近的心情,有了

    这样的心情,还有什么能困惑着他呢?

    记得他说过,算命的人算出他会活到六十岁,他今年已经六十八

    了,早活过大限,心如何能不定呢?

    上个星期,朋友约我们去听周公“说法”,才想起我们已整整三年没

    见了。那一天也不能算是说法,是周梦蝶自己解释了一首一九七六年发

    表的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讲解每一句在经书里的来处,或者每

    一句说明了经书的哪个意旨,原来句句都有所本,更说明了诗人的苦

    心。那诗一共有三十三行,却足足讲了五个小时,每一行说开了几乎都

    是一本书了。

    但我其实不是去听法的,我只是去看诗人,看到了诗人等于看到了

    武昌街,想到了武昌街等于回到了明星咖啡店,而回到明星咖啡店就是

    回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一段岁月,那段岁月是点火轮不是旋火轮,是真真

    实实存在过的。当我看到周公仍是周公,大致如从前,心里就感到安慰

    了起来,座间的几个朋友也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十几年就这样匆匆过去

    了。

    当我听到周梦蝶用浓重的口音念出这两段诗: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幡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真是深深地感动,人间不正是这样的吗?爬得越高,月亮就越小,云更重,愁就更深,而那天边巨大的夕阳,也只是短短的一寸,我们还

    求着什么呢?我们还求着有一天回到武昌街的时候,能看到周梦蝶的书

    摊吗?这个世界虽大,诗人摆摊子卖书的,恐怕也不多见吧!

    向诗人告别的时候,我问起朋友,他现在依靠什么过日子。朋友

    说,诗人以前拿过枪杆子,是退伍军人,也算荣民,现在每个月可以领

    五六百元的退休俸。他就靠那五六百元过日子,有时会有一些稿费,但

    稿费一个月也不超过五六百元而已。——听了令人伤感,对于一位这样

    好的诗人,我们的社会给了他什么呢?

    走在忠孝东路深夜的街巷,台北的细雨绵绵落着,街已经极空了,雨还这样冷,而且一时也没有停的样子,感觉上这种冷有一点北国的气

    味,我忍不住想起诗人的诗句:“冷到这儿就冷到绝顶了”“我们都是打

    这儿冷过来的”“这雪的身世,在黑暗里,你只有认得它更清,用另一双

    眼睛”。

    我在空冷的大街站定,抬头望着黑黑的天空,才真正绝望地知道:

    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岁月不行不到,越走越远。书摊不在,明星已暗,灯火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阑珊。马蹄兰的告别

    我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春

    的东风吹得太猛,系在强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

    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直往高处往远处飞,飞离了我们痴望的视

    线。

    那时已是黄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

    筝,在我们渺茫的视线里,恍惚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我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

    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

    失,永不坠落。”最后一位说。

    然后我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那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入群山的怀

    抱,我们才踏着山路,沿着越来越暗的小径,回到我临时的住处。我打

    开起居室的灯,发现我的桌子上平放着一封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

    着我的一位好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举行追思礼拜。我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地看到远方

    迷离的山头。生命在沉静中

    却慢慢地往远处走去

    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

    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那只我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

    一样,在我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它一

    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

    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我把电报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

    里。

    朋友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

    一点也没有消失的预象,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床头的小灯,就再

    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适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

    一条路: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他是那样沉默,更让我感觉到他在

    春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我躺在床上读斯坦贝克的小说《伊甸之东》,讨论的是旧约

    里的一个章节,该隐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他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

    帝对他说:“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你可以制

    伏,可是你不一定能制伏,因为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春天

    的早晨真是美丽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我踩紧油门,让汽车

    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的路灯急速地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

    要下田,去耕耘他们的土地。

    路过三峡,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水池里开了一片又大又白的花,那些

    花笔直地从地里伸张出来,非常强烈地吸引了我。我把车子停下来,沿

    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去,那些白花种在翠绿的稻田里,好像一则美丽的传说,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心情。

    站在那一亩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围

    成一个弧形,花心只是一根鹅黄色的蕊,从茎的中心伸出来。它的叶子

    是透明的翠绿,上面还停着一些尚未蒸发的露珠,美得触目惊心。

    正在出神之际,来了一位农人,他到花田中剪花,准备去赶清晨的

    早市。我问他那是什么花,农人说是“马蹄兰”。仔细看,它们正像奔波

    在尘世里“嗒嗒”的马蹄,可是它不真是马蹄,也没有回音。

    “这花可以开多久?”我问农人。

    “如果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可以开两三个星期,如果剪下

    来,三天就谢了。”

    “怎么差别那么大?”

    “因为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

    时间都是很短的,人也是一样,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我蹲在花田谈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买一束

    马蹄兰,他说:“我送给你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我的花

    田。”

    我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我

    知道,它的生命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越是显得那么娇艳清新,我的

    心越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马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

    无语使我想起一段古话:“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

    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静中却慢慢地往远处走

    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地被裁

    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你走远了,我还能听到你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青山元不动

    我从来不刻意去找一座庙宇朝拜。

    但是每经过一座庙,我都会进去烧香,然后仔细地看看庙里的建

    筑,读看到处写满的、有时精美得出乎意料的对联,也端详那些无比庄

    严、穿着金衣的神明。

    大概是幼年培养出来的习惯吧!每次随着妈妈回娘家,总要走很长

    的路,有许多小庙神奇地建在那条路上,妈妈无论多急地赶路,必定在

    路过庙的时候进去烧一把香,或者喝杯茶,再赶路。

    出门种作的清晨,爸爸都是在庙里烧了一炷香再荷锄下田的。夜里

    休闲时,也常和朋友在庙前饮茶下棋,到星光满布才回家。

    我对庙的感应不能说是很强烈的,但却十分深长。在许许多多的庙

    中,我都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情怀,烧香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心情

    放在供桌上,烧完香整个人就平静了。

    也许不能说只是庙吧,有时是寺,有时是堂,有时是神坛,反正是

    有着庄严神明的处所,与其说我敬畏神明,还不如说是一种来自心灵的

    声音,它轻浅地弹奏而触动着我,就像在寺庙前听着乡人夜晚弹奏的南

    管,我完全不懂得欣赏,可是在夏夜的时候聆听,仿佛看到天上的一朵

    云飘过,云后闪出几粒晶灿的星星,南管在寂静之夜的庙里就有那样的

    美丽。青山元不动

    白云自去来新盖成的庙也有很粗俗的,颜色完全不谐调地纠缠不清,贴满了花

    草浓艳的艺术瓷砖,这使我感到厌烦。然而我一想到童年时看到如此颜

    色鲜丽的庙就禁不住欢欣跳跃,心情便接纳了它们,正如渴着的人并不

    挑拣茶具,只有那些不渴的人才计较器皿。

    我的庙宇经验可以说不纯是宗教,而是感情的,好像我的心里随时

    准备了一片大的空地,把每座庙一一建起,因此庙的本身是没有意义

    的。记得我在学生时代,常常并没有特别的理由,也没有朝山进香的准

    备,就信步走进后山的庙里,在那里独坐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像改

    换了一个人,有快乐也沉潜了,有悲伤也平静了。

    通常,山上或海边的庙比城市里的更吸引我,因为山上或海边的庙

    虽然香火寥落,往往有一片开阔的景观和天地。那些庙往往占住一座山

    或一片海滨最好的地势,让人看到最好的风景,最感人的是,来烧香的

    人大多不是有所求而来,仅是来烧香罢了,也很少人抽签,签纸往往发

    着黄斑或尘灰满布。

    城市的庙不同,它往往局促一隅,近几年,因大楼的兴建更被围得

    完全没有天光。香火鼎盛的地方过分拥挤,有时烧着香,两边的肩膀都

    被拥挤的香客紧紧夹住了。最可怕的是,来烧香的人都是满脑子的功

    利,又要举家顺利,又要发大财,又要长寿,又要儿子中状元。我知道

    的一座庙里,没几天就要印制一次新的签纸,还是供应不及。如果一座

    庙只是用来求功名利禄,那么我们这些无求的、只是烧香的人,还有什

    么值得去的呢?去逛庙,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有的庙是仅在路上捡到一个神

    明像就兴建起来的,有的是因为长了一棵怪状的树而兴建,有的是那一

    带不平安,大家出钱盖座庙。在台湾,山里或海边的庙宇盖成,大多不

    是事先规划设计,而是原来有一个神像,慢慢地一座座供奉起来;多是

    先只盖了一间主房,再向两边延展出去,然后有了厢房,有了后院;多

    是先种了几棵小树,后来有了遍地的花草;一座寺庙的宏规历尽百年还

    没有定型,还在成长着。因此使我特别有一种时间的感觉,它在空间上

    的生长,也印证了它的时间。

    观庙烧香,或者欣赏庙的风景都是不足的,最好的庙是在其中有一

    位得道者,他可能是出家修炼许久的高僧,也可能是拿着一块抹布在擦

    拭桌椅的毫不起眼的俗家老人。在他空闲的时候,我们和他对坐,听他

    诉说在平静中得来的智慧,就像坐着听微风吹拂过大地,我们的心就在

    那大地里悠悠如诗地醒转。

    如果庙中竟没有一个得道者,那座庙再好再美都不足,就像中秋夜

    里有了最美的花草而独缺明月。

    我曾在许多不知名的寺庙中见过这样的人,在我成年以后,这些人

    成为我到庙里去最大的动力。当然我们不必太寄望有这种机缘,因为也

    许在几十座庙里才能见到一个,那是随缘!

    最近,我路过新北市的三峡镇,听说附近有一座风景秀美的寺,便

    放下俗务,到那庙里去。庙的名字是“元亨堂”,上千个台阶全是用一级

    级又厚又结实的石板铺成,光是登石级而上就是几炷香的工夫。

    庙庭前整个是用整齐的青石板铺成,上面种了几株细瘦而高的梧桐,和几丛竹子。从树的布置和形状,就知道不是凡夫所能种植的。庙

    的设计也是简单的几座平房,全用了朴素而雅致的红砖。

    我相信那座庙是三莺一带最好的地势,站在庙庭前,广大的绿野蓝

    天和山峦尽入眼底,在绿野与山峦间一条秀气的大汉溪如带横过。庙并

    不老,现在能盖出这么美的庙,使我对盖庙的人产生了最大的敬意。

    后来向在庙里洒扫的妇人打听,终于知道了盖庙的人。听说他是来

    自外乡的富家独子,一生下来就不能食荤的人,二十岁的时候发誓修

    行,便带着庞大的家产走遍北部各地,找到了现在的地方,他自己拿着

    锄头来开这片山,一块块石板都是亲自铺上的,一棵棵树都是自己栽植

    的,历经六十几年的时间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至于他来自哪一个遥远的

    外乡,他真实的名姓,还有他传奇的过去,都是人所不知,当地的人只

    称他为“弯仔师父”。

    “他人还在吗?”我着急地问。

    “还在午睡,大约一小时后会醒来。”妇人说。并且邀我在庙里吃了

    一餐美味的斋饭。

    我终于等到了弯仔师父,他几乎是无所不知的人,八十几岁还健朗

    风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谈人生,都是头头是道,让人敬服。我

    问他年轻时是什么愿力使他到三峡建庙,他淡淡地说:“想建就来建

    了。”

    谈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叨扰许久,我感叹地说:“这么好的一座庙,没有人知道,实在可

    惜呀!”

    弯仔师父还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时候,看看山门的那副对联。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山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写的:

    青山元不动

    白云自去来

    那时我站在对联前面才真正体会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还有一座好

    庙是多么的庄严,他们永远是青山一般,任白云在眼前飘过。我们不能

    是青山,让我们偶尔是一片白云,去造访青山,让青山告诉我们大地与

    心灵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庙朝拜,总是在路过庙的时候,忍不住地想:也

    许那里有着人世的青山,然后我跨步走进,期待一次新的随缘。不紧急却重要的事

    与朋友约好清晨一起去爬山,下山后到家里喝茶。

    清晨出发前,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因为公司里有紧急的事,无法

    一起去爬山了。”

    我只好像往常一样,单独去爬山,在山顶最高处的石头上坐定,看

    到台北东区的滚滚红尘,即使是清晨,在街头奔驰的汽车已经像接龙一

    样拥挤,从山上看起来,就像蝼蚁出洞。

    这一群群的人、一排排的汽车,想必都是为了紧急的事在奔赴吧!

    相较起来,像登山、喝茶这些事,真的是太不紧急了。

    我们为了太多紧急的事,只好牺牲看来不甚紧急的事,例如为了加

    班,牺牲应有的睡眠;为了业绩,牺牲吃饭时间;为了应酬,不能陪妻

    子散步;为了谋取职位,不能与朋友喝茶。

    确实,紧急的事不能不做,奈何人生里紧急的事无穷无尽,我们的

    一生大半在紧急的应付中度过,到最后整个生活步调都变得很紧急了。

    生命中有许多非常重要却一点也不紧急的事。

    像每天放松地静心,从容地冥想。

    像愉快地吃一顿饭,品尝茶的芳香。

    像在山林海边散步,欣赏山色与云的变化。

    像听雨听泉听音乐,读人读爱读闲书。像陪父母谈昔日温馨的往事,听孩子说童稚的笑话。…… ……一个人如果在一天里

    花八个小时在追逐

    衣食与俗事上

    是不是也能花八十分钟

    来思考重要的事呢重要的事很多是说之不尽,却被紧急的事挤掉了空间,生命的空间

    有限,当全被紧急占满时,就像一个停满了汽车却没有绿地的城市。

    绿地是重要的,汽车是紧急的。

    大树是重要的,大楼是紧急的。

    白云是重要的,飞机是紧急的。

    知足是重要的,欲望是紧急的。

    宽心是重要的,医院是紧急的。…… ……

    一个人如果在一天里花八个小时在追逐衣食与俗事上,是不是也能

    花八十分钟来思考重要的事呢?如若不行,就从八分钟开始。

    八分钟的觉悟、八分钟的静心、八分钟的专注、八分钟的放松、八

    分钟的忘我、八分钟的天人合一、八分钟的守真抱朴。

    生命必会从这八分钟改变,每天的生活也就从容而有情趣了。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午后,在仁爱路上散步。

    突然看见一户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棵高大的面包树,那巨大的叶子有

    如扇子,一扇扇地垂着,迎着冷风依然翠绿,一如在它热带祖先的雨林

    中。

    我站在围墙外面,对这棵面包树十分感兴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

    旧,不过在这一带有着一个平房,必然是亿万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这

    家人似乎非常热爱园艺,院子里有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园子门则是两株

    九重葛往两旁生而在门顶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绿门仿佛戴着红与紫两色

    的帽子。

    绿色的门在这一带是十分醒目的。我顾不了礼貌的问题,往门隙中

    望去,发现除了树木,主人还经营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开,带着颜

    色在里面吵闹。等我回过神来,退了几步,发现寒风还鼓吹着双颊,才

    想起,刚刚往门内那一探,误以为真是春天来了。

    脚下有一丝裂帛声,原来是踩在一张面包树的扇面了,叶子大如脸

    盆,却已裂成四片,我遂兴起了收藏一张面包树叶的想法,找到比较完

    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说非常意外地发现了,树叶下面有一粒粉红

    色的贝壳。把树叶与贝壳拾起,就离开了那户人家的门口。

    但是,我已经不能专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于我原有运动身心的功能,本来在身心上都应该做到无念和无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愿。选择固定的路线散步,当然比较

    易于无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们的职业或

    背景来,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过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缘起缘灭,走过

    也就不会挂心了。一旦改变了散步的路线,初开始就会忙碌得不得了,因为新鲜的景物很多,念头也蓬勃,仿佛汽水开瓶一样,气泡兴兴灭灭

    地冒出来,念头太忙,回家来会使我头痛,好像有某种负担。还有一种

    情况,是很久没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发现完全不同了,这不同有几

    个原因,一个是自己的心境改变了,一个是景观改变了,还有一个重要

    原因,是季节更迭了,使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无常的因缘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见、可闻、可触、可尝的事物竟没有永久(或只是较长时间)的

    实体,一座楼房的拆除与重建只是比浮云飘过的时间长一点,终究也是

    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种,是旧路新走。

    这使我在尚未捡面包树叶与贝壳之前,就发现了不少异状。例如我

    记得去年的这个时间,安全岛的菩提树叶已经开始换装,嫩红色的小叶

    芽正在抽长,新鲜、清明、美丽动人。今年的春天似乎迟了一些,菩提

    树的叶子,感觉竟是一叶未落,老得有一点乌黑,使菩提树看起来承受

    了许多岁月的压力。发现菩提树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着急起来。

    木棉花也是一样,应该开始落叶了,却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风吹、叶落、花开、雷鸣、惊蛰都是依时序的缘升起,而今年的春天之

    缘,为什么比往年来得晚呢?

    还看到几处正在赶工的大楼,长得比树快多了,不久前开挖的地

    基,已经盖到十楼了。从前我们形容春雨来时农田的笋子是“雨后春笋”,都市的楼房生长也是雨后春笋一样的。这些大楼的兴建,使这一

    带的面目完全改观,新开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级啤酒屋,使宁静与绿

    意备受压力。

    记忆最深刻的是路过一家新开幕的古董店,明亮橱窗最醒目的地方

    摆了一个巨大的白水晶原矿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只台湾山猪正在被七

    只狼(或者狗)攻击的样子。为了突出山猪的痛苦,山猪的蹄子与头部

    是镶了白银的,咧嘴哀号,状极惊慌。标价自然十分昂贵,我一辈子一

    定不能储蓄到与那标价相等的金钱。把这么美丽而昂贵的巨大水晶(约

    有桌面那么大),却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处理,竟使我生出了一丝丝

    恨意和巨大的怜悯,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残忍意识而生,怜悯是对于可能

    把这座水晶买回的富有的人。其实,我们所拥有和喜爱的事物无不是我

    们心的呈现而已。

    如果我有一块如此巨大的水晶,我愿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园,让

    它有透明的香气;或者雕成一尊最美丽的观世音菩萨,带着慈悲的微

    笑,散放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几个水晶球,让人观想自性的光明;或者

    什么都不雕,只维持矿石本来的面目。

    想了半天才叫了起来,忘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水晶,但这时我知道不能拥有比可以拥有或已经拥有使我更快乐。有许多事

    物,“没有”其实比“持有”更令人快乐,因为许多的有,是烦恼的根本,而且不断地追求有,会使我们永远徘徊在迷惑与堕落的道路上。幸而我

    不是太富有,还能知道在人世中觉悟,不致被福报与放纵所蒙蔽。幸而

    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贫苦,还能在午后散步,兴趣盎然地看着世界。从

    污秽的心中呈现出污秽的世界,从清净的心中呈现出清净的世界,人的

    境况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净的观照,不论贫富,事实上都不能转动

    他。看看一个人的念头多么可怕,简直争执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块残忍

    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跃出一大堆念头,甚至走了数百米完全忽视眼前

    的一切。直到心里一个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才使我从一大堆纷扰的念头

    醒来:“那只是一块水晶,山猪或狼只是心的感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

    兰花是高洁的爱情,养兰者的眼中兰花总有个价钱,而武侠小说里,兰

    花常常成为杀手冷酷的标志。其实,兰花,只是兰花。”

    从念头惊醒,第一眼就看到面包树,接下来的情景如同上述。拿着

    树叶与贝壳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贝壳。

    这粒粉红色的贝壳虽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货公司出售的那种经过

    清洗磨光的贝壳。由于我曾在海边住过,可以肯定贝壳是从海岸上捡来

    不久,还带有海水的气息。奇特的是,海边捡来的贝壳是如何掉落到仁

    爱路的红砖道上的?或者是无心的遗落,例如跑步时从口袋里掉出来

    的?或者是有心的遗落,例如是情人馈赠而爱情已散?或者是……有太

    多的或者是,没有一个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贝壳,终究已离

    开了它的海边。

    人生活在某时某地,真如贝壳偶然落在红砖道上,我们不知道从哪

    里、为何、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不能明确说出原因就迁徙到这个都市,或者说是飘零到这陌生之都。

    “我为什么来到这世界?”这句话使我在无数的春天中辗转难眠,答

    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说是因缘的和合,而因缘深不可测。

    贝壳自海岸来,也是如此。一粒贝壳,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个春天,那时我还那么年

    少,有浓密的黑发,怀抱着爱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边沉思。到现在,我的头发和爱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会波动的面目。少

    年的我还在哪里呢?那个春天我没有拾回一粒贝壳,没有拍过一张照

    片,如今竟已完全遗失了一样。偶尔再去那个海岸,一样是春天,却感

    觉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个浮沤,一破,就散失了。

    世间的变迁与无常是不变的真理,随着因缘的改变而变迁,不会单

    独存在,不会永远存在,我们的生活有很多时候只是无明的心所映现的

    影子。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少年的我是我,因为我是从那里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为他已在时空中消失。正如贝壳与海的关系,我们从一粒贝壳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与海有关的记忆,竟然这粒贝壳

    是在红砖道上拾到,与海相隔那么遥远!

    想到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爱路的尽头了。我感觉到自己有时像个

    狂人,时常和自己对话不停,分不清是在说些什么。我忆起父亲生前有

    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头突然说:“台北人好像狷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赖

    赖趖。”翻成国语是:“台北人好像神经病,一天到晚在街头乱走。”我

    有时觉得自己是狷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头忙碌,并没有像逛街者听见

    换季打折一般,因欲望而狂乱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维持了乡下人稳重谦

    卑的姿势,不像台北那些冲锋陷阵或龙行虎步的人,显得轻躁带着狂

    性。

    我尤其不喜欢台北的冬天,不断的阴雨,包裹着厚衣的人在拥挤的

    街道,有如撞球台上的圆球撞来撞去。春天来就会好些,会多一些颜

    色、多一点生机,还有一些悠闲的暖气。回到家把树叶插在花瓶,贝壳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皇历,今

    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东北为立春,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故名立春

    也。”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

    树叶会换新,而木棉与杜鹃会如去年盛开。岁月就像那样

    我们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往事

    在面前一点点淡去

    而我们的前景反而在背后

    一滴一滴淡出

    我们不知道下一站在何处落脚

    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视野怎么样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迷路的云

    一群云朵自海面那头飞起,缓缓从他头上飘过。他凝神注视,看那

    些云飞往山的凹口。

    他感觉着海上风的流向,判断那群云朵必会穿过凹口,飞向另一海

    面夕阳悬挂的位置。

    于是,像平常一样,他斜躺在维多利亚山的山腰,等待着云的流

    动,偶尔也侧过头,看努力升上山的铁轨缆车叽叽喳喳地向山顶上开

    去。每次如此坐看缆车,他总是感动着,这是一座多么美丽而有声息的

    山,沿着山势盖满色泽高雅的别墅。站在高处看,整个香港九龙海岸全

    入眼底,可以看到海浪翻滚而起的浪花。远远地,那浪花有点像记忆里

    海岸的蒲公英,随风一四散,就找不到踪迹。

    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爱这样看云,下班以后,他常信步走到维多利

    亚山车站,买了票,孤单地坐在右侧窗口的最后一个位置,随车升高。

    缆车道上山势多变,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视野平朗

    了,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下一站却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

    到一座数十层高的大厦横挡视线。由于那样多变的趣味,他才觉得自己

    是幽邈的存在,并且感到自身存在的那种腾空的快感。

    他很少坐到山顶,因为不习惯山顶上那座名叫“太平阁”的大楼里吵

    闹的人声,通常在山腰就下了车,找一处僻静的所在,能抬眼望山,能

    放眼看海,还能看云看天空,看他居住了二十年的海岛和小星星一样罗

    列在港九周边的小岛。好天气的日子,可以远望到海边豪华的私人游艇靠岸,在港九渡轮

    的噗噗声中,仿佛能听到游艇上的人声与笑语。在近处,有时候英国富

    豪在宽大翠绿的庭院里大宴宾客,红粉与鬓影有如一谷蝴蝶在花园中飞

    舞,黑发的中国仆人端着鸡尾酒,穿黑色西服打黑色蝴蝶领结,忙碌穿

    梭找人送酒,在满谷有颜色的蝴蝶中,如黑夜的一只蛾,奔波地找着有

    灯的所在。

    如果天阴,风吹得猛,他就抬头专注地看奔跑如海潮的云朵,一任

    思绪飞奔: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

    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

    是越走越遥远的橹声;云是……云有时候甚至是天空里写满的朵朵挽

    歌!

    少年时候他就爱看云,那时候他家住在台湾新竹,冬天的风城,风

    速是很激烈的,云比别的地方来得飞快,仿佛赶着去赴远地的约会。放

    学的时候,他常捧着书坐在碧色的校园,看云看得痴了。那时他随父亲

    经过一长串逃难的岁月,惊魂甫定,连看云都会忧心起来,觉得年幼的

    自己是一朵平和的白云,由于强风的吹袭,竟自与别的云推挤求生,匆

    匆忙忙地跑着路,却又不知为何要那样奔跑。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

    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

    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

    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

    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

    云是越走越遥远的橹声更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在杭州,但杭州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

    象,只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父亲缝着衣服的暗袋,以便装进

    一些金银细软,他坐在旁边,看母亲缝衣。本就沉默的母亲不知为何落

    了泪,他觉得无聊,就独自跑到院子中,呆呆看天空的云,记得那一日

    的云是黄黄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些冰凉。

    是因为云的印象吧!他读完大学便急急想留学,他是家族留下的唯

    一男子,父亲本来不同意他远行,后来也同意了,那时留学好像是青年

    的必经之路。

    出国前夕,父亲在灯下对他说:“你留学也好,可以顺便打听你母

    亲的消息。”然后父子俩红着眼互相对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父亲高大微偻的背影转出房间,自己支着双颊,感觉到泪珠

    滚烫迸出,流到下巴的时候却是凉了,冷冷地,落在玻璃桌板上,四散

    流开。那一刻他才体会到父亲同意他留学的心情,原来还是惦记着留在

    杭州的母亲。父亲已不止一次忧伤地对他重复,离乡时曾向母亲允

    诺:“我把那边安顿了就来接你。”他仿佛可以看见青年的父亲从船舱中

    含泪注视着家乡在窗口里越小越远,他想,倚在窗口看浪的父亲,目光

    定是一朵一朵撞碎的浪花。那离开母亲的心情,应是留学前夕与他面对

    时相同的情绪吧!

    初到美国那几年,他确实想尽办法打听母亲的消息,但印象并不明

    晰的故乡如同迷蒙的大海,完全得不到一点回音。他的学校在美国北

    部,每年冬季冰雪封冻,由于等待母亲的音讯,他觉得天气格外冷冽。

    拿到学位那年夏天,在毕业典礼上看到各地赶来的同学家长,他突然想到在新竹的父亲和在杭州的母亲,在晴碧的天空下,同学为他拍照时,他险险冷得落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绝望了与母亲重逢的念头。

    也就在那一年,父亲遽然去世,他千里奔丧,竟未能见到父亲的最

    后一面,只从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帧母亲年轻时代的相片。那时的母

    亲长相秀美,挽梳着乌云光泽的发髻,穿一袭几乎及地的旗袍,有一种

    旧中国的美。他原想把那帧照片放进父亲的坟里,最后还是将它收进自

    己的行囊,作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

    他寻找母亲的念头因那帧相片又复活了。

    美国经济不景气的那几年,他像一朵流浪的云一再被风追赶着换工

    作,并且经过了一次失败而苍凉的婚姻,母亲的黑白旧照便成为他生命

    里唯一的慰藉。他的美国妻子离开他时说:“你从小没有母亲,根本不

    知道怎么和女人相处;你们这一代中国人,一直过着荒谬的生活,根本

    不知道怎样去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这话常随着母亲的照片在黑夜

    的孤单里鞭笞着他。

    他决定来香港,实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公司在香港正好有缺,加

    上他对寻找母亲还有着梦一样的向往,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他也算是

    有故乡的人,在香港,两个故乡离他都很近了。

    “文革”以后,通过朋友寻找,联络到他老家的亲戚,他才知道母亲

    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朋友带出来的母亲遗物里,有一帧他从来未见过

    的父亲青年时代着黑色西装的照片。考究的西装、自信的笑容,与他后

    来记忆中的父亲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那帧照片里的父亲,和他像一个

    人的两个影子,是那般相似,父亲曾经有过那样飞扬的姿容,是他从未料到的。

    他看着父亲青年时代有神采的照片,有如隔着迷蒙的毛玻璃,看着

    自己被翻版的脸。他不仅影印了父亲的形貌,也继承了父亲一生在岁月

    之舟里流浪的悲哀。那种悲哀,拍照时犹是青年的父亲所料不到的,也

    是他在中年以前还不能感受到的。

    他决定到母亲的坟前祭拜。

    火车越近杭州,他越是有一种逃开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在母亲的

    坟前,自己是不是承受得住。看着窗外飞去的影物,是那样陌生,灰色

    的人群也是影子一样,看不真切。下了杭州车站,月台上因随地吐痰而

    凝结成的斑痕使他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就是日夜梦着的自己的故

    乡吗?他靠在月台的柱子上冷得发抖,而那时正是杭州燠热的夏天正

    午。

    他终究没有找到母亲的坟墓,因为当时大多数人都是草草落葬,连

    个墓碑都没有,他只有跪在最可能埋葬母亲的坟地附近,再也按捺不

    住,仰天哭号起来,深深感觉到作为人的无所归依的寂寞与凄凉,想到

    妻子丢下他时说的话,这一代中国人,不但没有机会过一个人最基本的

    生活,甚至连墓碑上的一个名字都找不到。

    他没有立即离开故乡,甚至还依照旅游指南去了西湖,去了岳王

    庙,去了灵隐寺、六和塔和雁荡山。那些在他记忆里不曾存在的地方,他却肯定在他儿时,父母亲曾牵手带他走过。

    印象最深的是他到飞来峰看石刻,有一尊肥胖的笑得十分开心的弥

    勒佛,是刻于后周广顺年间的,佛像斜躺在巨大的石壁里,挺着肚皮笑了一千多年。那里有一副对联:“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传

    说“飞来峰”原是天竺灵鹫山的小岭,不知何时从印度飞来杭州。他面对

    笑着的弥勒佛,痛苦地想起了父母亲的后半生。一座山峰都可以飞来飞

    去,人间的漂泊就格外地渺小起来。在那尊佛像前,他独自坐了一个下

    午,直到看不见天上的白云,斜阳在峰背隐去,才起身下山,在山阶间

    重重地跌了一跤。那一跤这些年都在他的腰间隐隐作痛,每想到一家人

    的离散沉埋,腰痛就从那跌落的一处迅速窜满他的全身。

    香港平和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伤痕在时间里平息,他有时含泪听九

    龙开往广州最后一班火车的声音,有时鼻酸地想起他成长起来的新竹,两个故乡,使他知道香港是个无根之地,和他的身世一样找不到落脚的

    地方。他每天在地下铁里看着拥挤着涌向出口奔走的行人,好像自己就

    埋在五百万的人潮中,流着流着流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那感觉还

    是看云,天空是潭,云是无向的舟,应风而动,有的朝左流动,有的向

    右奔跑,有的则在原来的地方画着圆弧。

    即使坐在港九渡轮上,他也习惯站在船头,吹着海面上的冷风,因

    为在那平稳的渡轮上如果不保持清醒,也将成为一座不能确定的浮舟,明明港九是这么近的距离,但父亲携他离乡时不也是坐着轮船的吗?港

    九的人已习惯了从这个渡口到那个渡口,但他经过乱离,总隐隐有一种

    恐惧,怕那渡轮突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靠岸。

    “香港仔”也是他爱去的地方,那里疲惫生活着的人使他感受到无比

    真实,一长列重叠靠岸的白帆船,总不知要航往何处。有一回,他坐着

    海洋公园的空中缆车俯望海面远处的白帆船,白帆张扬如翅,竟使他有

    一种悲哀的幻觉,港九正像一艘靠在岸上可以乘坐五百万人的帆船,随

    时要启航,而航向未定。海洋公园里有几只表演的海豚是台湾澎湖来的,每次他坐在高高的

    看台上欣赏海豚表演,就回到他年轻时代在澎湖服役的情形。他驻防的

    海边,时常有大量的海豚游过,一直是渔民财富的来源。他第一次从营

    房休假外出到海边散步,就遇到海岸上一长列横躺的海豚,那时潮水刚

    退,海豚尚未死亡,背后颈脖上的气孔一张一闭,吞吐着生命最后的泡

    沫。他感到海豚无比美丽,它们有着光滑晶莹的皮肤,背部是蔚蓝色,像无风时的海洋;腹部几近纯白,如同海上浮起的浪花;有的怀了孕的

    海豚,腹部是晚霞一般含着粉红的琥珀色。

    渔民告诉他,海豚是胆小聪明善良的动物,渔民用锣鼓在海上围

    打,追赶它们进入预置好的海湾,等到潮水退出海湾,它们便暴晒在滩

    上,等待着死亡。有那运气好的海豚,被外国海洋公园挑选去训练表

    演,大部分的海豚则在海边喘气,然后被宰割,贱价卖去市场。

    他听完渔民的话,看着海边一百多条美丽的海豚,默默做着生命最

    后的呼吸,忍不住蹲在海滩上将脸埋进双手,感觉到自己的泪濡湿了绿

    色的军服,也落到海豚等待死亡的岸上。不只为海豚而哭,想到他正是

    海豚晚霞一般的腹里的生命,一生出来就已经注定了开始的命运。

    这些年来,父母相继过世,妻子离他远去,他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最后救他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军官时蹲在海边看海豚的那一幕,让他

    觉得活着虽然艰难,到底是可珍惜的。他逐渐体会到母亲目送他们离乡

    前夕的心情,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别离的活着甚至胜过团聚着等待死

    亡的噩运。那些聪明有着思想的海豚何尝不是这样希望自己的后代回到

    广阔的海洋呢?

    他坐在海洋公园的看台上,每回都想起在海岸喘气的海豚,几乎看不见表演,几次都是海豚高高跃起时被众人的掌声惊醒,身上全是冷

    汗。看台上笑着的香港人所看的是那些外国公园挑剩的海豚,那些空运

    走了的则在小小的海水表演池里接受着求生的训练,逐渐忘记那些在海

    岸上喘息的同类,也逐渐失去它们曾经拥有的广大的海洋。

    澎湖的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云,在高高的晴空上,云不像别的地方

    松散飘浮,每一朵都紧紧凝结,如握紧的拳头,而且它们几近纯白,没

    有一丝杂质。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乱,没有一个重心,它们像海洋

    公园的海豚,因长期豢养而肥胖了。也许是海风的关系,香港的云朵飞

    行的方向也不确定,常常右边的云横着来,而左边的云却直着走了。

    毕竟他还是躺在维多利亚山看云,刚才他所注视的那群云朵,正在

    通过山的凹处,一朵一朵有秩序地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跟在最后的一

    朵竟离开云群有些远了,等到所有的云都通过山凹,那一朵却完全偏开

    了航向,往岔路绕着山头,也许是黄昏海面起风的关系吧!那云越离越

    远,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这是他看云极少有的现象,那最后的一朵云为何独独不肯顺着前云

    飞行的方向?它是在抗争什么的吧!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迷路的一朵

    云!顺风的云像写好的一首流浪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

    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稳定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错

    误里。

    夜色逐渐涌起,如茧一般包围着那朵云,慢慢地,慢慢地,将云的

    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忧郁地觉得自己正是那朵云,因为迷

    路,连最后的抗争都被淹没了。坐铁轨缆车下山时,港九遥远辉煌的灯火已经亮起,在向他招手,由于车速,冷风从窗外掼着他的脸,他一抬头,看见一轮苍白的月亮,剪贴在墨黑的天空,在风里是那样不真实。回过头,在最后一排靠右的

    车窗玻璃,他看见自己冰凉的流泪的侧影。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

    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

    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

    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

    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

    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地问。

    “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子仍然被看作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

    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

    “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

    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

    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

    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

    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

    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

    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

    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

    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

    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遍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生机和力

    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

    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

    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

    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

    子?

    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

    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

    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

    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作为一

    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

    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

    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

    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

    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的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

    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

    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

    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

    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的事物,因为它

    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灵魂是一面

    随风招展的旗子

    人永远不要忽视

    身边的事物

    因为它也许正

    可以飘动

    你心中的那面旗海潮音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

    已不星华灿发,已不锦绣

    不在最美的梦中,最梦的美中

    忽然想起

    但伤感是微微的了

    如远去的船

    船边的水纹……

    ——虹

    整理房子的时候,在书房的角落找到一个巨大的贝壳,被灰尘布

    满。我稍一擦拭,贝壳那特有的如玉光泽,立刻照亮我的眼睛。

    我双手捧起这比我的头还大的贝壳,贴在耳上,立刻传来一阵一阵

    遥远的海潮音,海潮音里藏着一个故事,呜呜地唱着。

    这贝壳是母亲特地从乡下提到台北来送我的,她用红色滚金边的包

    袱巾提着,从家乡旗山坐客运车到高雄搭火车,到了台北火车站,再转

    乘计程车到我的家里。

    母亲兴冲冲地打开布巾,捧起一个外壳粗粝洁白、内壳晶亮鹅黄的

    贝壳,然后,母亲的眼睛发亮,用贝壳盖住我的耳朵,说:“你听听。”

    海潮的声音立刻从母亲手中的贝壳传入我的耳里,呜呜呜,低哑悠

    长,不停地鸣唱。“我特地带来给你,第一眼看见就想拿给你。”母亲温柔慈爱地

    说,“这一世人还没看过这么巨大的海螺。”

    妈妈知道我喜欢新奇的事物,到了四十几岁还像个孩子,她找到什

    么奇怪的东西都会想带给我,例如她送过我一颗外公用过的金袖扣,一

    只巨大的飞鼠标本,一件她少女时代亲手缝制的金色毛衣,一些日据时

    代的龙银……

    “妈,这海螺怎么来的?”

    “讲起来话头长呀!”妈妈说。

    原来,爸爸妈妈在乡下养了一些土鸡,农忙闲暇也卖些土鸡蛋。

    土鸡蛋本来是自己吃的,因为生产过多,就卖给附近的邻居。她在

    玄关桌上放一个磅秤和一篓土鸡蛋,旁边一个小盘和一本账簿,完全采

    取自助式。如果有现金,秤好了鸡蛋,丢钱到小盘;若没有现金,就自

    己写在账簿上。每隔三个月,妈妈会统计账簿,再出去收钱。

    乡下人心淳厚,这账从来没出过差错,母亲坚信蛋一个也不会少。

    我初以为是无从查考,后来也相信乡下人确实是朴实。

    有一回,妈妈去收账,一个乡亲硬是凑不出钱来还给妈妈。妈妈

    说:“没关系,没关系!下回再算吧!”

    妈妈鞠躬告辞,走在田埂上,突然有人在背后大叫:“后发婶子!

    后发婶子!”原来是那个欠鸡蛋钱的人,提着一个巨大的贝壳追上来。

    “这是我以前在东港打鱼时,捞到的海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就留下来做纪念。听说后发婶子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拿来抵

    鸡蛋的账?”

    妈妈说:“没问题!”

    上次那飞鼠标本也是抵鸡蛋的账得来的,从此远近传开,大家都会

    拿家里的东西抵账,妈妈来者不拒,她对我说:“反正,我们也不是靠

    鸡蛋吃穿!”

    我们家多了不少“奇珍异宝”,有那些最为特殊的,妈妈就会带来给

    我,对我说:“要好好宝惜,这个值五十斤鸡蛋哩!”

    我听着海螺传来的海潮音,仿佛还听见妈妈的话语。爸爸妈妈都离

    世多年了,我对他们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处,看来虚空,却蕴含了整

    个海洋的潮声,只要侧耳倾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个平常的海螺,“讲起来话头长”——竟藏着一段长长的故事。故

    事还会更长——我把它放在孩子的床头,让他们不时拿来听,可以听见

    大海的声音,还有阿嬷的叮咛。

    作家不只喜欢新奇的事物,而是对一切事物保有敏锐、觉察的心,去看见事物的意义,去听见感性的声音。因此在作家的生活里,没有什

    么事可以轻轻估量,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无感地流去。

    我体贴海螺之时,是体贴了整个海洋。

    我听见海潮的声音,也听见了对妈妈的思念。

    创作者寻找生命中的海螺,渴望把海螺贴近别人的耳朵,让有缘的人也可以听见海潮音。

    在听见海潮音时,也同时听见了心海的消息。我对他们的思念

    就像藏在海螺深处

    看来虚空

    却蕴含了整个海洋的潮声

    只要侧耳倾听

    就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生一会

    我喜欢茶道里关于“一生一会”的说法。

    意思是说,我们每次与朋友对坐喝茶,都应该生起很深的珍惜。因

    为一生里能这样喝茶可能只有这一回,一旦过了,就再也不可得了。

    一生只有这一次聚会,一生只有这一次相会,使我们在喝茶的时

    候,会沉入一种疼惜与深刻,不至于错失那最美好的因缘。

    生命虽然无常,但并不至于太短暂,与好朋友也可能会常常对坐喝

    茶,但是每一次的喝茶都是仅有的一次,每一日相会都和过去、未来的

    任何一次不同。

    “有时,人的一生只为了某一个特别的相会。”这是我喜欢写了送给

    朋友的句子。

    与喜欢的人相会,总是这样短暂,可是为了这短暂的相会,我们已

    经走过人生的漫漫长途,遭受过数不清的雪雨风霜,好不容易,熬到在

    这样的寒夜里,和知心的朋友深情相会。仔细地思索起来,从前那走过

    的路途,不都是为了这短短的数小时做准备吗?

    这深情的一会,是从前四十年的总成。这相会的一笑,是从前一切喜乐悲辛的大草原开出的最美的花。

    这至深的无言,是从前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语言之河累积成的一朵洁

    白的浪花。

    这眼前的一杯茶,请品尝,因为天地化育的茶树,就是为这一杯而

    孕生的呀!

    我常常在和好朋友喝茶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无边的想象,然后我总

    是试图把朋友的脸容一一地收入我记忆的宝盒,希望把他们的言语、眼

    神、微笑全部典藏起来,生怕在曲终人散之后,再也不会有相同的一

    会。

    “一生一会”的说法是有点幽凄的,然而在幽凄中有深沉的美,使我

    们对每一杯茶每一个朋友,都愿意以美与爱来相付托、相赠予、相珍

    惜。

    不只喝茶是“一生一会”的事,在广大的时空中,在不可思议的因缘

    里,与有缘的人会面,都是一生一会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纵使

    会者必离,当门相送,也可以稍减遗憾了。

    因此,茶道的“一生一会”说的不只是相会之难,而是说,若有了最

    深的珍重和祝福,就进入了道的境界。抹茶的美学

    日本朋友坚持要带我去喝日本茶,我说:“我想,中国茶大概比日

    本茶高明一些,我看不用去了。”

    他对我笑一笑,说:“那是不同的,我在台北喝过你们的工夫茶,味道和过程都是上品,但它在形式上和日本的不同,而且喝茶在台北是

    独立的东西,在日本不是,茶的美学渗透到日本所有的视觉文化,包括

    建筑和自然的欣赏。不喝茶,你永远不能知道日本。”

    我随着日本朋友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去找喝茶的地方。一路

    上我都在想,在日本留了一些时日,喝到的日本茶无非是清茶或麦茶,能高明到哪里去呢?正沉思间,我们似乎走到了一个茅屋的“山门”,是

    用木头与草搭成的,非常简单朴素,朋友说我们喝茶的地方到了。这喝

    茶的处所,日语叫Sukiya,翻成中文叫“茶室”,对西方人来讲就复杂一

    些,英文把它翻成Abode of Fancy(幻想之居)、Abode of Vacancy(空

    之居),或者Abode of Unsymmetrical(不称之居)。光看这几个字,我

    赫然觉得这茶室不是简单的地方。

    果然,进到山门之后,视觉一宽,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庭园,地面

    零落地铺着石块,大小不一,石与石间生长着短捷而青翠的小草,几株

    及人高的绿树也不规则地错落有致。走进这样的园子,仿佛走进了一个

    清净细致的世界,远远处,好像还有极细极清的水声在响。茶室是和平之地

    是放松歇息的地方

    什么东西都应放下日本的园林虽小,可是在那样小的空间所创造的清净之力是非常惊

    人的,几乎使任何高声谈笑的人都要突然失声,不敢喧哗。

    我们也不禁沉默起来,好像怕吵醒铺在地上的青石一样。

    茶室的人迎接我们,进入一个小小的玄关式的回廊等候,这时距离

    茶室还有一条花径,石块四边开着细碎微不可辨的花。朋友告诉我,他

    们进去准备茶和茶具,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放松心情。

    他说:“你别小看了这茶室。通常盖一间好的茶室所花费的金钱和

    心血胜过一个大楼。”

    “为什么呢?”

    “因为,盖茶室的木匠往往是最好的木匠,他对材料的挑选和手工

    的精细都必须达到完美的地步,而且他必须是个艺术家,对整体的美有

    好的认识。以茶室来说,所有的色彩和设计都不应该重复,如果有一盆

    真花,就不能有描绘花的画;如果用黑釉的杯子,就不能放在黑色的漆

    盘上;甚至做每根柱子都不能使它单调,要利用视觉的诱引,使人沉静

    而不失乐趣;即使一个花瓶摆放也是学问,通常不应该摆在中央,使对

    等空间失去变化……”

    正说的时候,有人来请去喝茶,我们步过花径,到了真正的茶室,房门约五尺,屋檐处有一架子,所有正常高度的成人都要低头弯腰而入

    室,以对茶道表示恭敬。那屋外的架子是给客人放下所携的东西,如皮

    包、雨伞、相机之类,据说往昔是给武士解剑放置之处。在传统上,茶

    室是和平之地,是放松歇息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放下,西方人叫它“空之居”“幻想之居”是颇有道理。

    茶室里除了地上的炉子,炉上的铁壶,一支夹炭的火钳,一幅简单

    的东洋画,一瓶弯折奇逸的插花外,空无一物。而屋子里的干净,好像

    主人在三分钟前连扫了十遍一样,简直找不到一粒灰——初到东京的人

    难以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大城能维持干净,如果看到这间茶室就马上明白

    了,爱干净几乎是成为一个日本人最基本的条件。而日本传统似乎也偏

    向视觉美的讲求,像插花、能剧、园林,甚至从文学到日本料理,几乎

    全讲究精确的视觉美,所以也只好干净了。

    茶娘把开水倒入一个灰白色的粗糙大碗里,用一根棒子搅拌,碗里

    浮起了春天里松针一样翠的绿色来,上面则浮着细细的泡沫,等到温度

    宜于入口时她才端给我们。朋友说,这就是“抹茶”了,喝时要两手捧

    碗,端坐庄严,心情要如在庙里烧香,是严肃的,也是放松的。和中国

    茶不同的是,它一次要喝一大口,然后向泡茶的人赞美。

    我饮了一口,细细地用味蕾品着抹茶,发现这神奇的翠绿汁液苦而

    清凉,有若薄荷,似有令人清洌的力量,和中国茶之芳香有劲大为不

    同。

    “饮抹茶,一屋不能超过四个人,否则就不清净。”朋友说,“过

    去,茶道定下的规矩有上百种,如何倒茶,如何插花,如何拿勺子,如

    何拿茶箱和茶碗都有规定,不是专业的人是搞不清楚的,因此在京都

    有‘抹茶大学’,专门训练茶道人才,训练出来的人几乎都是艺术家

    了。”我听了有些吃惊,光是泡这种茶就有大学训练,要算是天下奇闻

    了。日本人都知道,“抹茶”是中国的东西,在唐朝时传进日本。在唐朝

    以前,我们的祖先喝茶就是这种搅拌式的“抹茶”,而且用的是大碗,直

    到元朝时蒙古人入侵后才放弃这种方式,反倒在日本被保存了下来。如

    今日本茶道的方法基本上来自中国,只是因时日既久融为日本传统,完

    全转变为日本文化的习性。

    现在我们的茶艺以喝工夫茶为主,回过头来看日本茶道,更觉得趣

    味盎然。但不论中日茶道讲的都是平静和自然的趣味,日本茶道的规模

    是十六世纪时茶道宗师利休所创,曾有人问他茶道有否神秘之处。他

    说:

    “把炭放进炉子,等水开到适当程度,加上茶叶,使其产生适当的

    味道。按照花的生长情形,把花插到瓶子里,在夏天时使人想到凉爽,在冬天使人想到温暖。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没有别的秘密。”

    这不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平常心是道”吗?只是利休可能想不到,后

    来日本竟发展出一百种以上的规矩来。

    在日本的茶道里,大部分的传说都是和古老中国有关的。最先的传

    说是说在公元前五世纪时,老子的一位信徒发现了茶,在函谷关口第一

    次奉茶给老子,把茶想成是“长生不老药”。

    普遍为日本人熟知的传说,是禅宗初祖达摩从天竺东来后,为了寻

    找无上正觉,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由于疲劳过度,眼睛张不开,索性把

    眼皮撕下来丢在地上,不久,在达摩丢弃眼皮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叶子又

    绿又亮的矮树。达摩的弟子便拿这矮树的叶子来冲水,产生一种神秘的

    魔药,使他们坐禅的时候可以常保觉醒状态,这就是茶的最初。这真是个动人的传说,虽然无稽却有趣味,中国佛教禅宗何等大

    能,哪里需要借助茶的提神才能寻找无上的正觉呢?但是它也使得日本

    的茶道和禅有极为深厚的关系。过去,日本伟大的茶师都是修习禅宗

    的,并且以禅宗的精神用到实际生活,形成茶道——就是自然的、山林

    的、野趣的、宁静的、纯净的、平常的精神。

    另外一个例子可以反映这种精种。像日本茶室,通常是四席半大,这个大小是受到《维摩经》的一段话影响而决定的。《维摩经》记载,维摩诘居士曾在同样大的地方接待文殊师利菩萨和八万四千个佛弟子。

    它说明了对于真正悟道的人,空间的限制是不存在的。

    我的日本朋友说:“日本茶道走到最后有两个要素,一个是微锈、一个是朴拙,都深深影响了日本的美学观,日本的金器、银器、陶瓷、漆器,甚至大到庭园、建筑,都追求这样的趣味。说到日本传统的事

    物,好像从来没有追求明亮光灿的东西,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武士的刀

    锋吧!”

    日本美学追求到最后,是精密而分化,像京都最有名的苔寺“西芳

    寺”,在五千三百七十坪面积上,竟种满了一百二十种青苔,其变化之

    繁复,差别之细腻,真是达到了人类视觉感官的极致——细想起来,那

    一百二十种青苔的变化,不正是抹茶上翡翠色泡沫的放大照片吗?

    我们坐在“茶室”里享受着深深的安静,想到文化的变迁与流转,说

    不定我们捧碗而饮的正是唐朝。不管它是日本的,或中国的,它确乎能

    使人有优美的感动,甚至能听到花径青石上响过来的足声,好像来自遥

    远的海边,而来的那人羽扇纶巾、青衫蓝带,正是盛唐时代衣袂飘飘的

    文士——呀!我竟为自己这样美的想象而惊醒过来,而我的朋友却双眼深闭,仿佛入定。

    静到什么地步呢?静到阳光穿纸而入都像听到沙沙之声。

    我们离开的时候才发觉,整整坐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只是一瞬,只是达摩祖师眼皮上长出的千千亿亿叶子中的一片罢了。圣哲云集的盛事

    多年之后在深夜

    在遥远的地方还能

    翻读着彼此的诗句而入睡

    这一生请问

    我们还有什么期许和祈求

    能以如此美好的方式应验

    ——席慕蓉

    我们所要的理解是现前一念的理解。

    过去知识唯一的用处,就在使我们更能应付现在,没有比轻视现在

    对孩童心灵造成更大的伤害了。

    现在即现前所有的一切,既是过去,也是未来的圣地。

    须知过去两百年较之过去两千年一样是过去。

    别受日期的欺骗,莎士比亚与莫里哀的时代,和索弗克理、维吉尔

    的时代一样,俱属过去。

    圣哲云集是何等盛事!他们唯一可能的聚会之地就是现在。至于古

    圣先贤抵达现代所需横越的时间长短,是无关紧要的。

    读这一段文字,大概很少人可以猜出是一百年前的哲学家怀海德所

    说的话。如果我们专注于现在的一刻,不仅古代西方的文学家可以来到我们

    的案前,中国的文学家也可以和他们携手同来,莎士比亚和李白在一起

    喝茶,并非无稽之谈。这不只是荀子所说的“古今一度”,而且是“东西

    交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交辉在现前的一念,这才是活在现在

    最真实的价值。

    “达摩尚未来中国以前,中国有没有佛法?”有人问天柱崇慧禅师。

    禅师说:“你只问达摩还没有来之前有没有佛法,有没有问过现在

    有没有佛法?”

    “师父的意思我不懂,请师父指示!”

    天柱崇慧禅师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是多么美丽的句子!

    后来的善能禅师用两句来解:

    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

    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

    因为,“一朝”与“万古”是同时存在的,“长空”与“风月”不只是过去

    如是,现在如是,未来也如是呀!在我们未来这个世界以前,长空里就

    有这么美的风月;当我们离世之后,美丽的风月还是在长空之中。

    把万古长空凝聚在一朝风月里,就像把整个海洋凝聚成一滴水,一

    滴水是海洋的一部分,一滴水也是海洋!

    怀海德把“一朝风月”在“万古长空”中的关系称为“契入”(ingression)。

    特殊属性的粒子在历史的路径上虽是具体独特的,但在浩瀚时空中

    却与持续运行的粒子属性相同,它既是“弥布”(it pervades)于它的路

    径,它也“处在”(it is situated)路径上每一事件的粒子上。它在每一个

    永恒的空间中,根据一个轨道运行着。

    怀海德的话并不难解,我抬眼看天,映入我眼睛的明月,对此刻的

    我有独特的意义,但千万年来,明月也具有普遍意义地照耀着,明月持

    续在时空的轨道运行,我也持续在生命的轨道运行。就在今夜,在一瞬

    之间,我与明月“契入”了。在自然时空里,我们分离,各自回到轨道。

    但在心灵的时空里,因契入的印证,我们不再分离了。

    “一朝风月”与“万古长空”在契入的时刻,是没有分别的。

    今夜泡茶时,邀请了天柱崇慧与怀海德一起来喝茶,怀海德还带来

    一个朋友——那位说出“两次伸足入水,已非前水”的希腊哲学家赫拉克

    利特斯。

    真是太美好了,他们唯一可能聚会之地就是现在。

    圣哲云集是何等的盛事呀!

    一滴水滴进了海洋。

    海洋进入了水滴。不知多少秋声

    如果你的心灵有通向神圣的完美阶梯,你就像真理花园中的百合花,无论你的芳香消失在空中,或消失在人们身上,它消失在何处,就在何处永存。

    ——纪伯伦

    中秋夜,我们从岳阳赶往长沙,一路狂奔。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赶路呢?”我问帮我们开车的小廖。

    司机小廖急着赶回长沙过节,因为他和爱人都是一胎化政策后出生

    的,独生子娶了独生女,所有的节日都变成双倍的大事。

    预计先到父母家过上半夜,再陪女方到岳父母家过下半夜,这使他

    心急如焚,飞奔在路况颠踬的公路上。

    一路上,小廖按着喇叭的手从未停过,我看着路两旁都是补胎、打

    气、修车的小店,真担心老旧的厢型车会突然抛锚在荒僻的省道上。

    小廖一边狂按喇叭,一边从喇叭声中大声地说:“中秋夜,人人都

    在赶着团圆,是吗,林老师?”

    “是呀是呀!人人都在赶着团圆。”我说。为了让他专心开车,我们一路无语地看着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

    光,远山与田原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气里,绿色的水田中错落着红砖

    小屋,夕阳使眼前的一切都滚了金边。

    惊奇的是,日与月同时出现在天上,金红的夕阳与银白的月亮遥遥

    相望,原来是金光万道的夕阳与贴纸一样薄薄的月亮,突然有人按了开

    关,夕阳成为薄薄的剪纸沉落,满月亮了起来,饱满、圆润,有美丽的

    光晕。这美丽的湖南乡间,突然有着说不出的浪漫与柔情。

    我轻轻地握着妻子的手,她给我一个轻轻的微笑。

    不发一语,但我们的心在月光下的田原,互相应答。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离家数千里外过中秋,当我们遥望窗外盈盈的满

    月,思念就像月的光芒,弥漫了天地。我们思念着在台湾的三个孩子,他们在外婆家一定也看着月亮,思念着我们!也思念着正在美丽的乡下

    喝团圆酒的兄弟姊妹,那湖南乡间温暖的小房,多么像我们在南方的故

    居呀!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

    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你思念那些在爱中降临的孩子,思念因缘深重、有缘重会的人,你

    会深深感受到一些美丽的花开。

    你愿意永远为他献身,不会有丝毫怨言。

    你在心里感觉最大的恩典,带来巨大的力量。

    你在悲喜交集的时候,他使你哀乐协调。

    你在无声的小溪边,也能听见婉转的歌唱。

    你在喧腾的万蝉里,也能听见深情的咏叹。

    你是春天,第一朵花开。你是山间,飞来的彩虹。

    你是翠绿,也是深蓝;你是清白,也是玄黑;你是田黄,也是珊

    红……你具足了一切的颜色,却是用尽世间的言语,也无法描绘。

    你抬头看看远方吧!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是无言的,无言的时候则

    让我们最细腻地接近美好。

    想了解辽阔,要观海。想知道伟大,要看山。想体会自由,要静静

    看云。想感受无碍,要舞动春风。

    这是为什么说开悟时是看见了遥远的星星,苦修时坐在菩提树美丽

    的枝叶下,说法时带着神秘的微笑,教导比丘观想庭中的茉莉花,阐明

    一株小草就是万佛的宝殿……

    因为那树、那花、那草、那夜空的明星,不发一言,已万缘具足了。

    一切净土里,都有遍满的莲花和鸟声的歌唱。一切有智慧的人,犹

    如带着太阳行走,有太阳的观照、平等与圆满。一切慈悲的菩萨,则是

    清凉的月色,有月亮的温柔、宁静与优美。

    因为那莲花、那鸟声、那太阳、那温柔的月色,一语不发,已吟咏

    万法的梵唱了。

    说说这秋天吧!

    每年都有秋天,生命中有感动、有启示、有觉察的秋天,又有几回

    呢?真的寻索到寥寥可数的深有所感的秋日,又能用什么言语加以叙述

    呢?

    天上的明月,满山的枫红,一直在跳舞的菅芒花,美得比春天更动

    人的秋云秋霞,你抬起头来深深地感动,却是万语难及。

    每一年都有美丽的秋天,在无可言诠的生命里,像飞过天际的大

    雁,长啸一声,飞过去了,音声犹在耳际回旋,仰头一望,群雁已没入

    了长空。

    这秋天的心情,就像微步中年的心境吧!

    中秋的时候,人人赶着团圆,在追赶团圆的路途中,珍惜此人、此

    心、此景、此境,却隐在月影的背面,很少被看见。

    无言是很高的境界,但作为一个文学家,总想记录那种无言。

    我想起曾在西安的古董市集,购得一方古印,不知是什么年代,不知是谁刻的,却是我收藏的古印中最宝爱的一方:

    不知多少秋声

    这是走过了生命的惊涛岁月与骇浪旅程的人才会有的心情,猛然回

    首,不知已过了多少个雾里的秋天了。

    唯有这种秋天的心,才会悟到珍惜的可贵,珍惜秋天的每一个片

    刻、每一个刹那、每一声没入云天的雁鸣!

    也是这样的心情,去年秋天我完成了《玄想》,现在接着写完《清

    欢》。

    文学是一种清净的欢喜。这种清净的欢喜,使文学家自然成为富足

    的人。他的内心之树结满了果子,拿来与别人分享,希望能有甜蜜与清

    凉;他的内心之矿结满了宝石,用双手奉上,希望珠宝能妆点灰色的人

    生;他每天都在垦荒种地,身上带着泥土与溪水的芳香,因为一切都是

    珍贵无比的,希望人人都能品味芳香。

    如同秋声,我也想向人说:你听见秋声了吗?

    文学的欢喜,写的人欢喜,读的人也欢喜。

    我们终于穿过重重的月光,抵达长沙,明月已到中天,小廖赶不及

    和父母、岳父母共度中秋。

    他显得有些沮丧。

    我说:“明天还是中秋,听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哩!”

    他苦笑着,告辞。我和淳珍在长沙街头漫步,大部分的店家已经打烊。

    陪着我们的朋友小侠说:“大概吃不到中式的团圆饭了,我们去找

    西式的。”

    找到一家西餐厅,来迎接我们的服务生竟是黑人,说一口流利的京

    片子,后来才知道他来自非洲的肯尼亚,家乡正在闹饥荒。

    我们点了菜,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来一瓶长城干红吧!”

    我们请他喝了一杯干红,举杯遥祝在远地的亲人。在他黑色的眼眸

    中,我仿佛看见了非洲草原上的月色。

    我和淳珍举杯,祝福我们远在天边的三个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浮现

    出一个句子: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前些日子在香港,朋友带我去游维多利亚公园,我们黄昏的时候坐

    缆车到维多利亚山上(香港人称其为太平山)。这个公园在香港生活中

    是一个异数,香港的万丈红尘声色犬马看了叫人头昏眼花,只有维多利

    亚山还保留了一点绿色的优雅的情趣。

    我很喜欢上公园的铁轨缆车,在陡峭的山势上硬是开出一条路来,缆车很小,大概可以挤四十个人,缆车司机很悠闲地吹着口哨,使我想

    起小时候常常坐的运甘蔗的台糖小火车。

    不同的是,台糖小火车恰恰碰碰,声音十分吵人,路过处又都是平

    畴绿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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