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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女人的男人们.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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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3268KB,209页)。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作家村上春树写的短篇小说合集,包含了7篇作品,每一篇都表现了当代年轻人因为身边人的离开所产生的的丧失感以及焦虑,是时代的特征。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内容提要

    1、《驾驶我的车》:最早发表于《文艺春秋》(2013年12月号)。舞台剧演员家福(60岁左右)明明知道同为演员的妻子和同剧男演员定期幽会,却假装不知,在世人面前扮演着恩爱夫妻。妻子去世后,他雇佣了一位女性司机渡利。相处中,他开始逐渐和渡利交流自己的内心世界,追问是否去世的妻子非和“那个男人”保持关系不可。

    2、《昨天》(披头士的一首歌曲的名字):最早发表于《文艺春秋》(2014年1月号)。木樽和我是同年级,他出身于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却能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关西腔,我们俩在打工时相识,从此开始了一场奇妙的“文化交流”。木樽有个小学起就青梅竹马的女友,却只因自己没有考上大学而始终无法将这段深沉真挚的感情更进一步。16年后,两人天各一方,各自孤单,走不到一起,又彼此无法忘怀。

    3、《独立器官》:最早发表于《文艺春秋》(2014年3月号)。我的朋友美容整形医生渡会信奉独身主义,他在失去生命时还在叩问自己到底算什么。他一世风流不羁,却也在52岁时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场热恋,爱上一个已婚女子,结果这个女人不仅抛弃了自己的丈夫,也抛弃了他,最终和第三个男人不知所踪,渡会得知后万念俱灰,郁郁而终。也许,男女在交往恋爱时,使用的都是不同于自己本人的独立的器官,用的都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另一张面孔。

    4、《山鲁佐德》:最早发表于《MONKEY》(2014年春季刊vo1.2)。羽原被关在远离大陆的一个孤岛“house”上,在和女联络员产生恋情之后,每次发生关系,女联络员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王妃一样,会为他讲述一个意味深长、妖娆魅惑的故事,羽原为此神魂颠倒,时刻处于害怕失去她和她讲述的故事的不安中。

    5、《木野》:最早发表于《文艺春秋》(2014年2月号)。木野(40岁左右)遭遇妻子背叛,亲眼目睹妻子与一位跟自己关系亲密的同事睡在自家床上,静静地离家出走,辞掉工作,开始经营一家酒吧当了调酒师。从那时起,店里总是被一种奇怪的氛围所包围。

    6、《恋爱的萨姆沙》:收录在村上春树编译的《恋しくて - TEN SELECTED LOVE STORIES》(2013年9月)中,曾用英文发表在《纽约客》上。海外授权时特地将这篇加入本书。睁眼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格里高尔?萨姆沙。这里是哪里?往下该做什么?萨姆沙全然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人们去哪里?一无所知。门铃不经意间响起,一个个子小小的佝偻女孩出现在门外……

    7、《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专为本书所写,属于即兴之作。村上在前言中提到,写作这篇有一些个人性的写作契机。某天半夜,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自己14岁时爱上的女人的丈夫打来的,告知她自杀去世了。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作者信息

    村上春树,日本现代小说家,生于京都伏见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演剧科,亦擅长美国文学的翻译,29岁开始写作,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即获得日本群像新人奖,1987年第五部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上市至2010年在日本畅销一千万册,国内简体版到2004年销售总量786万,引起“村上现象”

    其作品风格深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基调轻盈,少有日本战后阴郁沉重的文字气息,被称作第一个纯正的“二战后时期作家”,并被誉为日本80年代的文学旗手。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读者评价

    “如果一个作家足够了解他正在写的东西,他可以略去他所了解的东西,而读者——假如作家写得足够真实的话——会感觉得到那些东西,与作家将之阐明时同样强烈。冰山运动之高贵在于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一个因为他并不了解而略去事物的作家,只会在他的写作中留下漏洞。”海明威在《死在午后》中阐述的“冰山理论”在村上的这部短篇集中有承继、也有变化。在全书最精彩的《木野》和《山鲁佐德》两个短篇中,村上以充满想象力的、奇诡的故事表层引发读者对于水面之下“隐喻的冰山”的思考。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截图

    书名:没有女人的男人们

    系列:村上春树文集

    作者:[日]村上春树

    译者:林少华 竺家荣 姜建强 岳远坤 陆求实 毛丹青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次:2015年3月第一版

    ISBN:978-7-5327-6877-6

    一校、排版:不语、Stuck

    二校:Stuck、RX驾驶我的车

    林少华 译

    女性驾驶的车以往坐过好几次。在家福看来,她们的驾车状态大致

    可分两类:或多少过于大胆,或多少过于小心,二者必居其一。后者比

    前者多得多——或许我们应该对此表示感谢。一般说来,女性驾驶员们

    开车要比男性认真和小心。不用说,情理上不应该对认真和小心说三道

    四。然而她们的开车状态有时可能使周围驾驶员心焦意躁。

    与此同时,属于“大胆一方”的女驾驶员的大部分看上去好像深信

    自己开得好。她们大多时候瞧不起小心翼翼的女驾驶员们,以自己与之

    相反为自豪。不过,当她们大胆地改变行车线时,总好像没怎么注意到

    四周每一个驾驶员都叹息着或出言不逊地稍稍用力踩下刹车踏板。

    当然,也有人哪一种也不属于。既不胆大乱来,又不小心翼翼。她

    们是普普通通的驾车女性。其中也有车技相当熟练的女性。但即使在那

    样的情况下,不知为什么,家福也还是时常感觉出紧张气息。至于具体

    如何,固然很难指出,反正坐在副驾驶座上,那种“不顺畅”的空气便

    传导过来,让他心神不定。或嗓子渴得出奇,或开始说些不说也无所谓

    的闲话来化解沉默。

    男人里边,开车当然也有好的和不好的。但他们开起来不会让人产

    生紧张感。这并不是说他们多么放松。实际也可能紧张。可是他们似乎

    能将紧张感同自己的存在方式自然而然——大概下意识地——分离开

    来。一方面聚精会神开车,一方面在极为正常的层面上交谈和行动。仿

    佛在说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至于那种区别来自哪里,家福不得而知。

    在日常生活层面,他是不怎么把男性和女性区别考虑的。几乎感觉

    不到男女能力上的差异。由于职业关系,家福差不多和同等数量的男女

    共事。莫如说和女性共事时反倒让他心平气和。总体上她们注意细节,听觉也好。但仅就开车而言,坐女性开的车,总是让他意识到身旁把方

    向盘的是女性这一事实。不过他从未向谁说过这样的看法,觉得这不是

    适合在人前提起的话题。

    因此,当家福谈起正在物色专属司机,而修理厂老板大场向他推荐

    一个年轻女驾驶员的时候,家福脸上没能浮现出多么欣喜的表情。看得

    大场笑了,就差没说心情可以理解。

    “不过嘛,家福君,那女孩开车可是蛮有两手的。这个我绝对可以

    担保。哪怕见一见也好嘛,怎么样?”

    “好,既然你那么说。”家福应道。一来他迫不及待需要司机,二

    来大场是可以信赖的人。已经交往十五年了。一头铁丝般的硬发,一副

    让人想到小鬼模样的长相。但事关汽车,听他的意见基本没错。

    “为慎重起见,车轮定位系统要看一下。如果这方面没问题,后天

    两点能以完好车况交车。那时把她本人叫来,让她在附近试开一下如

    何?你要是不中意,直说就是。对我,根本不用顾虑。”

    “年龄有多大呢?”

    “估计二十五六。倒是没特意问过。”大场说。而后稍微皱了皱眉

    头,“刚才也说了,驾驶技术毫无问题,只是……”

    “只是?”

    “只是,怎么说好呢,多少有点儿古怪。”

    “具体说来?”“态度生硬,沉默寡言,没命地吸烟。”大场说,“见面就知道

    了,不是让人觉得可爱的女孩那一类型。几乎没有笑容。还有,说痛快

    些,可能有点儿丑。”

    “那没关系。太漂亮了,作为我也心神不定,闹出风言风语就麻烦

    了。”

    “那,说不定能行。”

    “不管怎样,开车是真有两手吧?”

    “那个毫不含糊。不是说作为女性而言,反正没得说的。”

    “现在做什么工作?”

    “这——,我也不大清楚。有时在便利店收款,有时开车上门送邮

    件——好像是靠这种短工混饭吃。另有条件合适的,随时都能一走了

    之。通过熟人介绍来找过我,可我这里也不那么景气,没有雇用新人的

    余地。只是需要的时候不时打个招呼罢了。不过人是非常靠得住的。至

    少滴酒不沾。”

    饮酒话题让家福的脸蒙上阴云,右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唇边。

    “后天两点见见看!”家福说。冷淡沉默不可爱这点引起了他的兴

    致。

    两天后的下午两点,黄色的萨博 900 开合式敞篷车修理完毕。车

    头右侧凹陷部位修复如初,漆也喷得仔细,几乎看不出接缝。引擎检修

    了,换挡杆重新调整了,制动片和雨刷也更新了。车身洗了,车轮擦

    了,蜡打了。一如往常,大场做事无可挑剔。这辆萨博,家福已连续坐

    了十二年,行驶距离超过十万公里。帆布篷也渐渐撑不起来了,下大雨

    的日子需注意篷隙漏雨。但眼下他无意买新车。大的故障从未有过,何

    况他对这车有种个人性钟爱。无论冬夏,他都喜欢敞着车篷开。冬天穿

    上厚些的风衣,脖子围上围巾;夏天戴上帽子和深色太阳镜,手握方向盘。一边享受上下换挡的乐趣,一边在东京街头穿行。等信号时间里悠

    悠然仰望天空,观察流云和电线杆上落的鸟。这已成为他生活方式不可

    缺少的一部分。家福围着萨博缓缓转了一圈,就像赛马前确认马匹身体

    情况的人那样,这里那里细细查看。

    买这车的时候,妻还活着。车体的黄色是她选择的。最初几年经常

    两人一起出行。妻不开车,把方向盘总是家福的任务。远处也去了几

    次。伊豆、箱根、那须都去了。但那以后差不多十年来,车上几乎全是

    他一个人。妻死后,他倒是和几个女性交往过,但不知为什么,让她们

    坐副驾驶座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过。除了工作需要的时候,连城区都没

    离开过。

    “这里那里到底有点儿憔悴了,不过还很结实。”大场像抚摸大狗

    脖子似的用手心轻轻摸着仪表盘。“信得过的车!这个时代的瑞典车,做得结结实实。电气系统倒是需要注意,但基本机械装置没有任何问

    题。检修得相当精心。”

    家福在所需文件上签字。听对方解释付款通知单细目的时间里,那

    个女孩来了。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胖倒是不胖,但肩够宽的,体格敦敦

    实实。脖子右侧有一块橄榄大小的椭圆形紫痣。不过她好像对其裸露在

    外没什么抵触感。密密实实的一头乌发束在脑后以免其碍事。无论从哪

    个角度看都不能说是美女。而且如大场所说,完全素面朝天。脸颊多少

    有青春痘遗痕。眼睛蛮大,眸子清晰,不过总好像浮现出疑心重重的神

    色。也是因为眼睛大,颜色看上去也深。双耳又宽又大,俨然荒郊野外

    的信号接收装置。上身穿着就五月来说未免过厚的男款人字呢夹克,下

    身是褐色布裤,脚上是有欠谐调的黑色网球鞋。夹克下面是白色长袖T

    恤。胸部相当丰硕。

    大场介绍家福。她姓渡利,渡利岬。

    “岬写平假名。如果需要,履历书倒是准备了……”她用不无挑战

    意味的语气说道。家福摇头道:“眼下还用不着履历书。手动挡会的吧?”

    “喜欢手动挡。”她用冷淡的语声说。简直就像铁杆素食主义者被

    问及能否吃生菜时一样。

    “旧车,没有卫星导航……”

    “用不着。开车上门送过一段时间邮件,东京地图都在脑袋里。”

    “那么,在这附近试开一下可好?天气好,车篷敞开吧。”

    “去哪儿?”

    家福想了想。现在位置是四桥一带。“从天现寺十字路口右拐,在

    明治屋地下停车场停车,在那里买点儿东西。然后上坡开去有栖川公园

    那边,从法国大使馆前面进入明治大街,再返回这里。”

    “明白了。”她说。连路线也没有一一确认就从大场手里接过车钥

    匙,麻利地调整座席位置和车镜。哪里有什么开关,看样子她一清二

    楚。她踩下离合器踏板,大致试了试换挡装置。从夹克胸袋里掏出雷朋

    绿色太阳镜戴上,而后朝家福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准备就绪。

    “卡带。”她看着车内音响自言自语地说。

    “喜欢卡带。”家福说,“比CD什么的好伺候。又能练习台词。”

    “好久没见到了。”

    “刚开始开车的时候用的是八轨磁带(8-track) 。”

    渡利什么也没说。看表情她连8-track是什么东西好像都不知道。

    一如大场所担保的,她是个出色的驾驶员。开车动作如行云流水,全然没有别别扭扭的地方。虽说路面拥挤,等信号的时候也不少,但她

    似乎一直注意让引擎保持一定的转速。这点看她视线的动向即可明白。

    一旦闭起眼睛,家福几乎感觉不出换挡的反复过程。只有细听引擎动静

    的变化,才勉强听得出挡与挡的差别。加油和刹车的脚踏方式也很轻柔和小心。尤其难得的是,这女孩开车当中始终身心放松。同她不开车时

    相比,倒不如说开车时更能让她消除紧张。表情的冷漠逐渐消失,眼神

    也多少温和起来。只是寡言少语这点并无变化。只要不问,便无意开

    口。

    不过,家福没怎么介意。他也不太擅长日常性交谈。同对脾性的人

    进行实质性交谈并不讨厌,否则宁愿默不作声。他把身体沉进副驾驶

    座,半看不看地看着经过的街景。对于平时在驾驶座手握方向盘的他来

    说,这一视角下的街景让他觉得新鲜。

    在交通量大的外苑西大街,她尝试几次侧方停车,最后做得恰到好

    处。直觉好的女孩,运动神经也出类拔萃。等长时间信号当中她吸烟。

    万宝路似乎是她喜好的牌子。信号变绿,她即刻把烟熄掉。开车当中不

    吸烟。烟头不沾口红。指甲没染。化妆好像几乎谈不上。

    “有几点想问一下……”家福在有栖川公园一带开口说。

    “请问。”渡利应道。

    “开车在哪里学会的?”

    “我是在北海道山里边长大的。十五六岁就开车。那是没车就没法

    生活的地方。山谷间的小镇,日照没多少,道路一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

    是冻着的。开车技术想不好也难。”

    “可山里边不能练侧方停车的吧?”

    对此她没有回答。大概因为问得太蠢,无需回答。

    “急着请人开车的缘由,从大场先生那里听说了吧?”

    渡利一边盯视前方,一边以缺乏抑扬感的声音说:“您是演员,眼

    下每星期有六天要登台演出。自己开车赶去那里。地铁和出租车都不喜

    欢。因为想在车上练台词。可是最近发生了碰车事故,驾驶证被吊销了

    ——因为多少喝了点酒,加上视力有问题。”家福点头。感觉总好像在听别人做的梦。

    “在警察指定的眼科医院接受检查,发现白内障征兆。视野里有模

    糊点,在右侧一角。以前倒是完全没有觉察……”

    酒后开车这点,也是因为酒精量不很多,得以大事化小,没有泄露

    给媒体。但对于视力问题,事务所也不能听之任之。这样下去,右侧后

    方开来的车有可能进入死角看不见。于是通知他在复查有好结果出来之

    前,绝对不能自己开车。

    “家福先生,”渡利问,“叫家福先生可以么?是实姓吗?”

    “实姓。”家福说,“姓倒是吉利,但好像没带来实利。能称得上

    有钱人的,亲戚中一个也没有。”

    沉默持续有顷。而后家福告知作为私人司机能够支付给她的月薪数

    额。不是多大的数额。但已是家福事务所能够支出的极限。家福其名在

    某种程度上诚然为世人知晓,但并非在影视上领衔的演员,而在舞台能

    赚的钱毕竟有限。对于他这个级别的演员,虽说只限几个月,但雇用私

    人司机本身也是例外的大笔开销。

    “工作时间不固定,全看日程安排。这段时间因为是以舞台为中

    心,所以整个上午基本没事,可以睡到中午。夜里再晚,也争取十一点

    结束。更晚的时候可以根据需要叫出租车。每星期保证给一天休息时

    间。”

    “可以的。”渡利一口应允。

    “工作本身我想不会多么劳累。难受的恐怕更是无所事事地等待时

    间。”

    渡利对此也没表示,只是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表情似乎在说,比

    那个更难受的,过去不知经历了多少。

    “车篷敞开的时候,吸烟没关系。但关上的时候希望不要吸。”家福说。

    “明白了。”

    “你那边有什么希望?”

    “没有什么。”她眯细眼睛,一边缓缓吸气一边换挡减速。然后说

    道:“因为这车让我中意。”

    往下的时间,两人是在沉默中度过的。返回修理厂,家福把大场叫

    到身旁告知:“决定雇用她。”

    从第二天开始,渡利成了家福的私人司机。下午两点半她来到家福

    位于惠比寿的公寓,从地下停车场里开出萨博,把家福送到剧院。若不

    下雨,车篷一直敞开。去的路上,家福总是在副驾驶座上听着磁带随之

    朗诵台词。那是以明治时期的日本为背景改编的契诃夫的《万尼亚舅

    舅》。他演万尼亚舅舅。所有台词早已倒背如流。但为了让心情镇静下

    来,他还是要天天重复台词。这已成为长期以来的习惯。

    回程路上,家福一般听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所以偏爱贝多芬的弦

    乐四重奏,是因为那基本上是听不够的音乐,而且适于边听边想事或什

    么也不想。当他更想听轻音乐的时候,就听美国的老摇滚乐:“沙滩男

    孩”(The Beach Boys) 、“流氓乐队”(The Rascals) 、克里登

    斯清水复兴合唱团(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 、“诱惑合唱

    团”(The Temptations) 都是家福年轻时流行的音乐。渡利对家福

    放的音乐不发表感想。至于那些音乐听起来是让她中意还是痛苦,抑或

    根本没听,家福哪个都无法判断。一个感情不形于色的女孩。

    一般情况下,有人在旁边会紧张,很难出声练习什么台词。但对于

    渡利,家福可以不介意她的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她的面无表情和冷

    漠,倒是求之不得。不管他在旁边如何大声念台词,渡利都好像全然充

    耳不闻。或许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入耳。她总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或者沉浸在开车带来的禅学境界中。

    渡利从个人角度如何看待自己呢?家福同样无从判断。是约略怀有

    好意呢?还是毫无兴致、漠不关心呢?抑或讨厌得反胃却又为了这份工

    作而一忍再忍?连这个都不得而知。不过,无论她怎么想,家福都不很

    在意。他中意这个女孩顺畅而又精确的车技,不多嘴多舌不表露感情这

    点也合他的心意。

    下了舞台,家福赶紧卸妆更衣,快步离开剧院。不喜欢磨磨蹭蹭不

    走。演员之间的个人交往几乎没有。用手机联系渡利,让她把车绕到后

    台门口。他到那里时,黄色萨博敞篷车已在等待。十点半稍过返回惠比

    寿公寓。基本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有时会有其他工作进来。每星期必去一次城里电视台为电视连续剧

    配音。平庸的破案故事。但因收视率高,酬金也不错。他给帮助主人公

    女刑警的算命先生配音。为了彻底进入角色,他好几次实际换上衣服上

    街,作为真正的算命先生为过路行人算命,甚至有了算得准的好评。傍

    晚录完音,直接赶去银座的剧院。这个时间段最容易有闪失。周末结束

    白天的演出后,在演员培训学校为演技夜间班上课。家福喜欢指导年轻

    人。同样由她接送。渡利毫无问题,如约将他送到这里那里。家福也习

    惯坐在她驾驶的萨博副驾驶座上。甚至有时深睡不醒。

    气候变暖后,渡利脱去人字呢男款夹克,换上薄些的夏令夹克。开

    车时,她总是穿两件夹克的一件,无一例外。想必用来代替司机制服。

    到了梅雨季节,车篷关合时候多了起来。

    坐在副驾驶座的时候,家福常想去世的妻。不知为什么,渡利当私

    人司机以来,想妻想得频繁了。妻同是演员。比他小两岁,长相漂亮。

    家福大体算是“性格演员”,找到头上的角色也大多是略有怪癖的配

    角。脸形有些过于瘦长,头发从年轻时就已开始变稀。不适合演主角。

    相比之下,妻子是正统风格的美女演员,所给角色也好收入也好,都与

    之相应。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倒是他作为个性演技派的演员在坊间受到更高评价。但两人仍相互承认各自的地位,人气和收入之差在两人

    间成为问题的时候一次也不曾有过。

    家福爱她。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他二十九岁)就一下子被她吸引

    住了。这种心情直到她去世(当时他四十九岁)也没变。结婚以来他从

    没跟妻以外的女人睡过。也不是没有那样的机会,可他没有产生想那么

    做的心情。

    而另一方面,妻和他以外的男人睡过。仅家福知道的就有四人。就

    是说定期同她有性关系的对象至少有四个。妻对那种事当然只字未提,但他当即知道她在别处被别的男人抱过——那种直觉家福原本就不一

    般。何况如果真爱对方,那样的气味就算不情愿也觉察得出。就连对方

    是谁都从她说话语气中一听便知。她上床的对象必定是一起演电影的演

    员,而且往往比她年纪小。电影拍摄几个月,关系就持续几个月。拍摄

    一完,关系大体随之自然终止。同一情况以同一模式反复四次。

    她为什么非同别的男人上床不可呢?家福很难理解。至今也未能理

    解。因为结婚以来,作为夫妻和作为生活伴侣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只

    要有时间,两人就畅所欲言地谈各种事,尽可能做到信赖对方。无论精

    神上还是性生活上,他都觉得两人脾性相投。周围人也把他们作为理想

    的好夫妻看待。

    然而她和别的男人上床。为什么呢?妻活着时一咬牙问明白就好

    了,他时常这样想。实际上也曾话到嘴边差点儿出口:你到底在他们身

    上寻求什么?我到底有什么做得不够?那是妻去世前几个月的事。可

    是,面对身受剧痛折磨与死抗争的妻,他到底没办法说出口。这样,她

    在什么也没解释的情况下,从家福所住的世界消失了。未提出的疑问,未给予的回答。他一边在火葬场拾妻的遗骨,一边在无言中深深思索,甚至有谁在耳边对他说什么都没听见。

    想像妻被别的男人抱在怀中的情景,对于家福当然很不好受。不可

    能好受。一闭上眼睛,形形色色的具体影像就在脑海中忽而涌现忽而消失。他不愿意想像那东西,却又不能不想。想像如锋利的尖刀缓慢而无

    情地把他切碎。有时他甚至心想,倘若一无所知该有多好!但他的基本

    想法和人生姿态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知都胜于无知。不管带来多么

    剧烈的痛苦,都必须知道那个。人只有通过知道才能坚强起来。

    然而,比想像更痛苦的,是在得知妻所怀有的秘密的同时还要照常

    生活以免对方察觉自己已然知晓。一边撕肝裂肺任凭里面流淌看不见的

    血,一边总是面带平和的微笑;若无其事地处理日常杂务,泰然自若地

    说话交谈,在床上抱妻求欢——这在作为血肉之躯的普通人怕是做不到

    的。但家福是职业演员。离开活生生的自己完成表演是他的生意。他演

    得极卖力气。一种面对空场的表演。

    不过,只要除了这点——除了妻时而偷偷和别的男人上床这一事实

    ——两人的婚姻生活大体是心满意足风平浪静的。工作方面双方一帆风

    顺,经济上也够稳定。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当中,两人做爱次数无可

    胜数。至少以家福的观点看,那是别无缺憾的。妻患子宫癌转眼去世之

    后,他碰上了几个女性,随波逐流地和她们同床共衾。但他没能从中发

    现同妻交欢时感到的那种浑融无间的快慰。发现的只是仿佛将以前经历

    过的东西重新描摩一遍的温吞吞的既视感。

    他所属的事务所需要酬金支付正式文件,遂请渡利写了住址、原

    籍、出生年月日和驾驶证号码。她住在北区赤羽一座出租楼,原籍为北

    海道郡上十二瀑镇,刚满二十四岁。至于上十二瀑位于北海道哪边,镇有多大,那里住着怎样的男女,家福全然揣度不出。不过,二十四岁

    这点让他心有所觉。

    家福有个只活了三天的孩子。女孩儿,第三天深夜在医院保温室死

    了。心脏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止跳动。天亮时,婴儿已经死亡。医院方面

    解释说,心脏瓣膜先天有问题。但这种事他和妻无从确认。再说,就算

    弄明白真正的死因,孩子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幸也罢不幸也罢,名字还没确定。假如那孩子活着,正好二十四岁。在无名孩子的生日那天,家

    福总是一个人合掌悼念,想孩子如果活着应到的年龄。

    那么突如其来地失去孩子,两人当然深受伤害。其中出现的空白又

    重,又暗。振作起来需很长时间。两人闷在家里,几乎在无声中送走了

    大部分时间。因为一开口就可能说出烦心话来。妻开始常喝葡萄酒。他

    有好长一段时间异常热衷于练书法。在雪白的纸上黑乎乎挥笔写出各种

    各样的汉字,他觉得仿佛隐约看见自己心的结构。

    由于相互扶助,两人得以一点点克服伤痛,度过了那一危险时期。

    他们开始比以前更多地将精力集中在各自的工作,近乎贪婪地进入分配

    给自己的角色。“对不起,再不想要孩子了!”她说。他表示同意:明

    白了,就再不要孩子好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回想起来,妻同别的男人有性关系,是在那以后。或许孩子的失去

    激起了她身上的那种欲望。但这终究不过是他的猜测,无非或许而已。

    “有一点问问可以么?”渡利说。

    漠然思索着眼望周围风景的家福吃惊地看着她。一起在车上坐两个

    月了,渡利主动开口极为罕见。

    “当然可以。”

    “您为什么要当演员呢?”

    “上大学的时候,被女友拉进了学生剧团。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演剧

    有兴趣。本来想进棒球部来着。高中时代我是正式头号游击手,对防守

    很有自信。但我考上的大学的棒球部,对我来说水平有点儿过高。所

    以,就怀着不妨一试的轻松心情进了剧团,也是因为想和那个女友在一

    起。不料,经过一段时间,渐渐觉得自己喜爱上了表演。表演起来,能

    够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而表演完后,又能返回自己本身。这很让我高兴。”

    “高兴能成为自己以外的什么?”

    “如果知道还能返回的话。”

    “没有不想返回原来的自己的时候?”

    家福就此思索。被人这么问是第一次。道路拥堵。他们正在首都高

    速公路上朝竹桥出口行驶。

    “此外别无返回的地方啊!”家福说。

    渡利没有就此发表见解。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家福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查看其形状,重新戴

    回。在安有无数轮子的大型拖车旁边,黄色的萨博敞篷车看上去甚是虚

    幻,简直就像油轮旁边漂浮的小游艇。

    “也许多余,”渡利开口了,“可就是放不下。问也可以的么?”

    “请。”家福应道。

    “您为什么不交朋友呢?”

    家福朝渡利的侧脸转过好奇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朋友

    呢?”

    渡利略微耸了耸肩:“每天迎送差不多两个月了,这点事还是知道

    的。”

    家福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拖车巨大的轮子。然后说道:“那么说

    来,过去就没有什么能称为朋友的结交对象。”

    “从小就这样?”

    “不,小时候当然有要好的朋友。一起打棒球、游泳。但长大以

    后,就不怎么想交朋友了。尤其婚后。”“因为有太太,所以朋友就没有多大必要了,是吗?”

    “或许。我们也是好朋友。”

    “多大年龄时结婚的?”

    “三十岁的时候。同演一部电影,就相识了。那时她是准主角。我

    倒是配角。”

    车在拥堵中一点一点前行。一如往常,上高速公路时车篷总是合

    上。

    “你滴酒不沾?”家福这么问一句来转换话题。

    “体质上好像接受不了酒精。”渡利说,“母亲那人常常因酒出问

    题。可能也和这个有关。”

    “你母亲现在也在出问题?”

    渡利摇了几下头:“母亲去世了。喝得大醉还开车,方向盘打错

    了,猛地蹿出路面,撞在树上。几乎当场死掉。我十七岁时的事。”

    “可怜。”家福说。

    “自作自受。”渡利说得干脆利落,“那种事迟早非出不可。或迟

    或早,只这个差别。”

    沉默有顷。

    “你父亲呢?”

    “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八岁的时候他离家走了,那以后再没见过,联系也没有。母亲一直为这个责怪我。”

    “为什么?”

    “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要是我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儿,父亲不至于

    离家,母亲总是这么说,说正因我生来就丑,所以扔下不管了。”“你根本不丑。”家福以平静的声音说,“只是你母亲愿意那么

    想。”

    渡利再次耸了下肩:“平时倒也不那样,可一旦喝了酒,母亲就啰

    嗦个没完没了,同一件事重复来重复去。作为我相当受伤害。倒是我不

    好,说实话,死的时候我舒了口气。”

    接下去的沉默比刚才长。

    “你可有朋友?”家福问。

    渡利摇头:“没有朋友。”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眯细眼睛,定定注视前方。

    家福闭起眼睛想稍睡一会儿,但睡不着。车开开停停,每次她都小

    心换挡。相邻车道的拖车如巨大的宿命阴影一样或前或后伴着萨博。

    “我交最后一个朋友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家福放弃睡觉,睁

    开眼睛,“说是类似朋友的人可能更为准确。对方比我小六七岁,也是

    个极好的家伙。爱喝酒,我也跟着喝,边喝边东拉西扯。”

    渡利微微点头,等待下文。家福略一迟疑,断然说出口来。

    “实不相瞒,他跟我老婆睡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

    渡利费了些心思才弄明白家福的意思。“就是说,那人和您的太太

    发生性关系了?”

    “正是。三个月或四个月时间里,估计他跟我老婆发生过几次性关

    系。”

    “您怎么会知道呢?”

    “她当然瞒着,但我就是知道。解释起来话长,反正不会错。绝不

    是我想入非非。”停车时间里,渡利用双手正了正后视镜。“太太同那个人睡觉这

    点,没有妨碍您和他成为朋友?”

    “莫如说相反。”家福说,“所以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老婆和他

    睡了。”

    渡利闭嘴不语,等待解释。

    “怎么说好呢……我想弄明白:老婆是为什么跟他上床的?为什么

    非跟他上床不可?起码这是最初的动机。”

    渡利深深呼吸,胸部在夹克下面缓缓隆起、下沉。“心情不会不好

    受吗?明知他和太太睡过却又一起喝酒聊天……”

    “不可能好受。”家福说,“不愿意想的事也难免想,不愿意想起

    的事也想起了。但我可以演剧,那是我的工作。”

    “变成另一个人。”渡利说。

    “不错。”

    “再返回原来的自己。”

    “正是。”家福说,“不愿意也得返回。但返回时同原来站的位置

    多少有所不同。那是规则。不可能完全和原来一样。”

    下起了细雨。渡利动了几下雨刷。“那么您可理解了?理解为什么

    太太和他睡了?”

    家福摇头道:“不,没能理解。他拥有而我不拥有的东西,我想是

    有几个的。或许莫如说,想必有好多。至于是其中哪个俘虏了她的心,却搞不清楚。毕竟我们并不是在那么细小的大头针尖层面上行动的。人

    与人的交往,尤其男女之间的交往,怎么说呢,其实是整体性问题。暖

    昧、任性、痛切。”

    渡利就此思考良久。而后说道:“不过,即使不能理解,也能和他继续是朋友,是吧?”

    家福再次摘下棒球帽,这回放在膝头,用手心一下下按着帽

    顶。“怎么说合适呢,一旦开始认真表演,找出终止的时机就变得困难

    起来。哪怕再是精神折磨,在表演的意义没有采取应有的形式之前,也

    是没办法中断其流程的。如同音乐没到达既定和声就不能迎来正确的结

    尾……我说的你可明白?”

    渡利从盒中抽出一支万宝路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火。车篷关合时她

    绝不吸烟,只是叼着。

    “那时间里您太太也跟那个人睡来着?”

    “不,没睡。”家福说,“若弄到那个地步,怎么说呢……那可就

    实在过于技巧性了。我和他成为朋友,是在我老婆去世不久之后。”

    “和他真的成为朋友了?还是终究不过是表演呢?”

    家福就此思索。“兼而有之。那条界线我本身也渐渐模糊起来。所

    谓认真表演,就是那么一种情形。”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家福就得以对那个男子怀有类似好意的情感。

    他姓高槻,高个头,长相端庄,即所谓奶油小生。四十刚过,演技不怎

    么出众,存在本身也谈不上有味道。所演角色有限。大体演的是给人以

    好感的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士。总是面带微笑,而侧脸又时而沁出一丝忧

    郁。在上年纪的女性中有根深蒂固的人气。家福在电视台休息室偶然和

    他碰在一起。那是妻去世半年后的事。高槻来到他跟前自我介绍,表示

    悼念。他以真诚的神情说虽然仅仅一次,但和您太太一起演过电影,当

    时没少承蒙关照。家福表示感谢。从时间顺序上说,据他所知,高槻处

    于同妻有性关系的男人名单的最后。和他的关系结束不久,她在医院接

    受检查,发现子宫癌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有个不情之请。”大体寒暄完了时家福主动开口。

    “什么事呢?”

    “如果可能,您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想一边喝酒一边聊聊关于内人

    的往事什么的。内人时常讲起您。”

    突然听得这话,高槻显得相当惊愕,说震惊或许更为接近。他微微

    皱起有形有样的眉头,谨小慎微地注视家福的脸,仿佛在说是不是话里

    有话。但他没有从中读出特别意图。家福脸上浮现出任何同朝夕相处的

    妻子刚刚死别的男人都可能浮现出的沉静的表情,一如波纹扩展完后的

    池塘水面。

    “作为我,只想希望有人能和我谈谈妻子的事。”家福补充

    道,“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动,老实说,心里时常难受。对您肯定是个麻

    烦……”

    高槻听了,似乎多少放下心来:看样子关系没有受到怀疑。

    “不不,谈不上什么麻烦。若是那样的时间,对我是求之不得的。

    如果我这样无聊的交谈对象也可以的话……”说着,高槻嘴角漾出淡淡

    的微笑,眼角聚起优雅的皱纹。那是非常迷人的微笑。家福心想,假如

    自己是中年女性,肯定脸颊发红。

    高槻在脑袋里迅速翻动日程表。“明天晚间我想可以有充裕的时间

    见面。您的安排如何?”

    家福说明天晚间自己也空着。不过这家伙感情相当外露,家福为之

    惊叹,直直盯视他的双眼,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侧去。没有扭曲的地方,坏心眼也好像没有。不是半夜挖一个深洞等谁通过那一类型。作为演员

    倒是难成大器。

    “地点哪里好呢?”高槻问。

    “地点您定。您指定的地方,无论哪里我赶去就是。”家福说。高槻举出银座一家有名的酒吧的名字,说那里只要预订包厢,就能

    畅所欲言,谁都不会听见。家福知道那家酒吧的位置。随后两人握手道

    别。高槻的手很柔软,手指细细长长。手心暖暖的,似乎出了一点点

    汗。大概紧张的关系。

    他离开后,家福在休息室椅子上弓身坐下,展开握过的手心,目不

    转睛地看着。高槻手的感触在那里活生生留了下来。那手、那手指曾抚

    摸妻的裸体,家福想,缓缓地、不放过任何部位地。而后闭目合眼,深

    深地长长地喟叹一声。往下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呢?但不管怎样,他不能

    不做那个。

    在酒吧安静的包厢里,喝着麦芽威士忌的家福得以理解了一点,那

    就是高槻至今仍似乎为自己的妻所强烈吸引着。对于她的死、她的肉体

    已被烧成骨灰这一事实,高槻好像还没能顺利接受。他的心情家福也能

    理解。谈起妻的往事过程中,高槻的眼睛时而隐约闪出泪花。看得家福

    不由得想伸出手去。这个人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心情。稍微用话一

    套,当即合盘托出。

    从高槻口气听来,通告终止两人关系的似乎是妻这方面。估计她告

    诉高槻“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实际也不想见面了。关系持续几个

    月,要找个时机彻底终结,不能拖而不决。据家福所知,那是她的外遇

    (可以这样称呼吧)模式。可是高槻那边似乎还没有轻易同她分手的心

    理准备。他大约想在两人间保持恒久关系。

    癌症末期进入城内一家晚期病人收容所之后,高槻曾联系说想来看

    望,那也被一口回绝了。妻住院以来,几乎不和任何人见面。除了医护

    人员,允许进入病房的只有她母亲、妹妹加上家福三人。看样子,高槻

    似乎为一次也没能来看她感到遗憾。高槻得知妻患癌症,是她去世几个

    星期前的事。对他来说,那简直是晴天霹雳般的通知,那一事实至今也

    没被顺利接受。那种心情家福也能理解。可是自不用说,他们怀有的感情并不完全相同。家福天天看着妻彻底憔悴不堪的临终样子,又在火葬

    场拾了她雪白的遗骨,得以通过相应的接受阶段。这是很大的不同。

    简直像是由我安慰这个人了——交换往日回忆时间里,家福心里想

    道。假如妻目睹这样的光景,到底会如何感觉呢?想到这里,家福产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可是,死去的人恐怕不会再想什么、再感觉什么

    了。以家福的观点看来——只是家福的观点——这是死的一个好处。

    还有一点也印证了:高槻有饮酒过量的倾向。由于职业关系,家福

    见过许多饮酒过量的人(为什么演员们会如此热衷于饮酒呢?),而高

    槻无论怎么看都难以说是属于健全、健康那类饮酒者。若让家福说,世

    间饮酒者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了给自己追加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

    人;一类是为了从自己身上消除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高槻的饮酒方

    式明显属于后者。

    他要消除什么呢?家福不得而知。大概仅仅因为性格懦弱,也可能

    因为往日受过的心灵创伤。或者因为当下实际遇到的麻烦事亦未可知。

    抑或是这一切的混合物也说不定。但不管怎样,他身上有“如果可能,想忘掉的什么”。他是想忘掉那个,或为缓解那个催生的痛苦而不由自

    主地送酒入口。家福喝一杯时间里,同样的酒高槻已喝了两杯半。速度

    相当快。

    或许,喝酒速度快是因为精神紧张。毕竟是和自己曾经偷偷睡过的

    女子的丈夫单独对饮。不紧张才怪了。但不仅仅如此,家福想,也许他

    这人原本就只能这么喝酒。

    家福一边观察对方的表现,一边按自己的步调慎重地喝着。几杯过

    后,对方紧张多少缓解的时候,他问高槻结婚了没有。对方回答结婚十

    年了,有个七岁的男孩儿。但因故去年就分居了。估计不久就要离婚,届时孩子的抚养权应是大问题。不能自由见到孩子,这无论如何都要避

    免,毕竟对自己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他给家福看了孩子照片。一个长相

    蛮好的看样子老实的男孩儿。一如大多数习惯性饮酒者,酒一落肚,嘴巴就轻快起来。甚至不该

    说的事也在人家问都没问的情况下主动一吐为快。家福大体上是听者角

    色,和颜悦色地应和着,该安慰时就斟酌词句安慰一句。同时尽可能多

    地搜集关于他的信息。家福做得仿佛自己对高槻怀有极大的好意。这绝

    不是难事。因为他天生善于倾听,而且实际上也对高槻怀有好意。加之

    两人有一个共同点:至今仍为一个死去的美女情有不舍。立场固然不

    同,但同样不能填补这个缺憾。所以很谈得来。

    “高槻君,要是愿意,再在哪里见面可好?很高兴能和你交谈。许

    久没能有这样的心情了。”分别时家福说。酒吧的钱家福事先付了。反

    正必须有谁付款那样的念头在高槻脑海里好像压根儿就没出现。酒精让

    他忘掉了各种各样的事,可能包括若干大事。

    “当然愿意!”高槻从酒杯扬起脸说,“但愿还能相见。和你说

    话,我也觉得堵在心口的东西多少消除了。”

    “能和你这么见面怕是某种缘分吧!”家福说,“说不定是去世的

    妻子引见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握手告别。

    如此这般,两人成了朋友,成了情投意合的酒友。两人互相联系着

    见面,在东京城内这里那里的酒吧喝着酒谈天说地。一起吃饭则一次也

    没有。去处总是酒吧。家福没见过高槻往嘴里放过下酒菜以外的东西,以致他觉得这人没准几乎不正经吃饭。而且,除了偶尔喝啤酒,从未要

    过威士忌以外的酒。单一麦芽威士忌是他的偏爱。

    虽然交谈的内容林林总总,但中间肯定谈到家福的亡妻。每当家福

    讲起她年轻时的趣闻,高槻总是以真诚的神情侧耳倾听,就好像收集和

    管理他人记忆的人。意识到时,家福本身也为那样的交谈乐在其中。那天夜晚,两人在青山一家小酒吧喝酒。那是位于根津美术馆后面

    小巷深处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吧。一个四十光景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总在那

    里当调酒师,墙角装饰架上有一只灰色的瘦猫睡得弓成一团,似乎是在

    此住下不走的附近的流浪猫。老爵士乐唱片在唱机转盘上旋转着。两人

    中意这家酒吧的气氛,以前也来过几次。约好见面时,不知何故,每每

    下雨。这天也下着霏霏细雨。

    “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女性!”高槻边说边看着桌面上的双手。作为

    迎来中年阶段的男人的手,手足够好看。没有明显的皱纹,指甲修剪也

    不马虎。“能和那样的人一起生活,你一定很幸福。”

    “是啊,”家福说,“你说的不错,我想应是幸福的。不过,惟其

    幸福,心情难受的事也是有的。”

    “例如那是怎样的事呢?”

    家福拿起加冰威士忌玻璃杯,一圈圈摇晃不算小的冰块。“没准会

    失去她。一想像这个,就胸口作痛。”

    “那种心情我也十分明白。”

    “怎么明白?”

    “就是说……”高槻寻找准确的字眼,“说的是她那样再好不过的

    人的失去。”

    “作为泛泛之论?”

    “是啊,”说着,高槻像说服自己本身似的点了几下头。“总之是

    只能想像的事。”

    家福保持一会沉默。尽可能使之长些,长到极限。而后开口

    了:“但归根结底,我失去了她。活着的时候一点点不断失去,最后失

    去了一切。就像由于侵蚀而持续失去的东西,最后被大浪连根卷走一

    样……我说的意思你明白?”“我想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家福心中想道。

    “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难受的,”家福说,“是我没能真正理解她

    ——至少没能真正理解恐怕是关键的那一部分。而在她死了的现在,想

    必要在永远不被理解中结束了,就像沉入深海的坚固的小保险箱。每当

    想到这点,胸口就勒得紧紧的。”

    高槻就此思索片刻。然后开口道:“不过,家福君,完全理解一个

    人那样的事,我们果真能够做到吗?哪怕再深爱那个人!”

    家福说:“我们差不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以为我们既是夫妻,又

    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以为可以相互畅所欲言无话不谈。起码我是这样想

    的。然而,实际上也许不是那样的。怎么说好呢……可能我身上有一个

    类似致命的盲点那样的东西。”

    “盲点。”高槻说。

    “我或许看漏了她身上某种宝贵的东西。不,就算亲眼看见,也可

    能实际上看不见那个。”

    高槻久久咬着嘴唇。而后喝干杯里剩的酒,让调酒师再来一杯。

    “心情不能明白。”高槻说。

    家福定定看着高槻的眼睛。高槻对着那视线看了一会儿,而后转过

    眼睛。

    “明白?怎么个明白法儿?”家福静静地问。

    调酒师拿来另一杯加冰威士忌,将湿润膨胀的纸杯垫换成新的。这

    时间里,两人保持沉默。

    “明白?怎么明白?”调酒师离开后,家福再次问道。

    高槻左思右想,眼睛中有什么在微微动摇。此人在困惑,家福推测,正在这里同想就什么合盘托出的心理剧烈争斗。但最终,他总算在

    自己内心控制住了那种动摇。并且这样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女人在

    想什么,我们一清二楚基本上怕是不大可能的。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女

    性。因此,我觉得好像不是你有什么盲点,不是那样的。假如说那是盲

    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

    不要那么责备自己。”

    家福对他的说法想了一会儿。“不过,那终究不过是泛泛之论。”

    “说的是。”

    “我现在谈的是死去的妻和我的事,不希望你那么简单归结为泛泛

    之论啊!”

    高槻沉默了好一阵子。转而说道:“据我所知,你的太太实在是好

    得不得了的女性。当然,我所知道的,我想都不及你关于她所知道的百

    分之一。可我还是这样深信不疑。能和那么好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年,无

    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应该感谢的,我由衷地这么认为。问题是,哪怕再是

    理应相互理解的对象、哪怕再是爱的对象,而要完完全全窥看别人的

    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样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

    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应该能窥看多少。因

    此,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

    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

    认为的。”

    这些话似乎是从高槻这个人身上某个幽深的特别场所浮上来的。尽

    管可能仅是一瞬之间,但他终究打开了封闭的门扇。他的话听起来是发

    自内心的无遮无拦的心声。至少那不是表演。这点显而易见。他并非那

    么擅长表演的人。家福不声不响地盯视对方的眼睛。高槻的眼睛这回没

    有避开。两人久久地相互对视。并且在对方的眸子中发现了遥远的恒星

    般的光点。两人仍握手告别。走到外面,正下着细弱的雨。身穿驼绒色风衣的

    高槻伞也没撑就走进雨中。他消失之后,家福一如往常盯视一会儿自己

    的右手。同时心想:那只手爱抚妻的裸体来着。

    但不知何故,即使这么想,这天也没有产生窒息般的感觉。只是觉

    得那种情况恐怕也是有的。大概也是有那种情况的。说到底,那不就是

    肉体吗?家福自言自语,不就是很快变成小小的骨和灰的东西吗?更值

    得珍惜的东西肯定在此之外。

    假如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这句话

    久久回响在家福耳中。

    “和那个人作为朋友交往了很久?”渡利盯着前方车列问道。

    “朋友式交往大致进行了半年。每月在哪里的酒馆见面两三次,一

    起喝酒。”家福说。

    “后来再也不见了。约我的电话打来也不理睬。我这边也不联系。

    一来二去,电话也不再打进来了。”

    “对方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或许。”

    “说不定受伤害了。”

    “有可能。”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呢?”

    “因为表演的必要已经没有了。”

    “因为表演的必要没有了,所以作为朋友的必要也没有了,是

    吧?”“那也是有的。”家福说,“不过也因为别的。”

    “别的是怎样的?”

    家福沉默良久。渡利依然叼着没有点火的香烟,瞥了一眼家福的

    脸。

    “想吸烟,吸也可以的。”家福说。

    “哦?”

    “点火也可以的。”

    “车篷还关着……”

    “没关系。”

    渡利放下车窗,用车上的打火机点燃万宝路。随即深深吸了一口,香甜地眯起眼睛。在肺里留了片刻,而后缓缓吐出窗外。

    “要命的哟!”家福说。

    “那么说来,活着本身就是要命。”渡利说。

    家福笑了。“倒是一种想法。”

    “第一次见您笑。”渡利说。

    给她这么一说,或许真是那样,家福心想。并非演技的笑真可能时

    隔好久了。

    “一直想说来着,”他说,“细看之下,你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

    丑。”

    “谢谢!我也不觉得丑,只不过长相不很漂亮罢了。就像索尼

    亚。”

    家福约略惊讶地看着渡利:“看了《万尼亚舅舅》?”

    “成天零零碎碎没头没脑听台词时间里,就想了解是怎样的故事。好奇心在我也是有的。”渡利说,“‘啊,讨厌,忍无可忍,为什么生

    得这么不漂亮呢?实在讨厌死了!’一个悲情剧,是吧?”

    “无可救药的故事。”家福说,“‘啊,受不了,救救我吧!我已

    经四十七了。假如六十死掉,往下还必须活十三年。太长了!那十三年

    该怎么熬过呢?怎么做才能填埋一天又一天呢?’当时的人一般六十就

    死了。万尼亚舅舅没生在这个时代,也许还是幸运的。”

    “查了查,您和我父亲同年出生。”

    家福没有应声,默默拿起几盒磁带,细看标签上写的曲目。但没有

    放音乐。渡利左手拿着点燃的香烟,伸出窗外。车列慢慢悠悠往前移

    动。只在换挡需要两只手时,渡利才把烟暂时叼在嘴里。

    “说实话,本想设法惩罚那个人来着。”家福坦言,“惩罚那个和

    我太太睡觉的家伙。”说着,把磁带盒放回原处。

    “惩罚?”

    “想给他点厉害看看。打算装出朋友的样子让他消除戒心,那期间

    找出类似致命弱点的东西,巧妙地用来狠狠收拾他!”

    渡利蹙起眉头,思索其中的含义,“你说的弱点,具体指的什

    么?”

    “具体还不清楚。不过,是个喝起酒来就放松警惕的家伙,那时间

    里总会找出什么来。就以那个作为凭据,制造出让他失去社会信用的问

    题——比如丑闻——那不是什么难事。那一来,调停离婚时孩子的监护

    权就基本得不到了。那对他是难以忍受的事,有可能一蹶不振。”

    “够惨的啊!”

    “啊,是够惨的。”

    “因为那个人和您的太太睡了,所以报复他?”“和报复多少有所不同。”家福说,“不过我的确横竖忘不掉。想

    忘来着,做了不少努力。可就是不成。自己的太太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

    的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总是去而复来。就好像失去归宿的魂灵始终

    贴在天花板一角监视自己。本以为妻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东西很快

    就会消失。然而没有消失,反倒比以前更执著了。作为我,需要把它打

    发去哪里。而为了这个目的,必须把自己胸中怒气那样的东西化解

    掉。”

    家福心想,自己为什么跟来自北海道上十二瀑镇的年龄同自己女儿

    相仿的女子说这样的话呢?可是一旦说开头,就没办法停顿下来。

    “所以要惩罚那个人。”女孩说。

    “是的。”

    “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是吧?”

    “啊,没做。”家福说。

    渡利听了,似乎多少放下心来。她轻叹一口气,把带火的香烟直接

    抛去窗外。在上十二瀑镇,想必大家都这么做。

    “倒是解释不好,反正在某个时候突然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就像

    附体的幽灵一下子掉了似的。”家福说,“再也感觉不到愤怒了。或者

    那本来就不是愤怒,而是别的东西也不一定。”

    “不过对您来说,毫无疑问那是好事,我想。毕竟没有伤害别人,不管用什么形式。”

    “我也那么想。”

    “但您太太为什么和那个人上床,为什么非是那个人不可,您还没

    有把握住吧?”

    “噢,我想还没有。那东西仍是剩在我心间的一个问号。那个人是

    个没有阴暗面的、感觉不错的家伙。像是真心喜欢我的太太,并不是单纯出于欢娱同她睡觉的。对她的死,受到由衷的打击。死前想去探望而

    被拒绝也作为创伤留在了心里。我不能不对他怀有好感,甚至真想和他

    成为朋友来着。”

    说到这里,家福暂且止住,开始跟踪心的流势,寻找能多少接近事

    实的话语。

    “不过,说痛快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性格或许不差,一表

    人才,笑容也不一般。至少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但不足以让人心怀敬

    意。正直,但缺少底蕴。有弱点,作为演员也属二流。相比之下,我的

    太太是个有毅力、有深度的女性,能够慢慢花时间静静思考问题。却不

    知何故,居然为什么也不是的男人动心,投怀送抱。这是为什么呢?这

    点至今仍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在某种意义上,您甚至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侮辱——是这样的

    吧?”

    家福略一沉吟,老实承认:“或许是的。”

    “您太太大概并没有为那个人动什么心吧?”渡利极为简洁地

    说,“所以才睡。”

    家福像看远处风景似的呆呆看着渡利的侧脸。她迅速动了几下雨

    刷,除掉挡风玻璃上沾的雨滴。一对新换的雨刷,仿佛口出怨言的双胞

    胎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女人是有那种地方的。”渡利补充一句。

    话语浮不上来,家福沉默不语。

    “那就像是一种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东西。我的父

    亲抛弃我们也好,母亲一个劲儿伤害我也好,都是病造成的。再用脑袋

    想也无济于事。只能由自己想方设法吞下去、坚持活下去。”

    “而我们都在表演。”家福说。“我想是那么回事,多多少少。”

    家福把身体深深沉进皮革座椅,闭起眼睛,将神经集中一处,尽力

    感受她换挡的节奏。但那到底是不可能的。一切都那么顺畅和静谧。耳

    畔传来的只有引擎旋转声的细微变化,一如往来飞舞的蜂蝶振翅声。忽

    而临近,倏而远离。

    家福想睡一会儿。深睡了一阵子。睁眼醒来。十分或十五分,也就

    那样。他再次上台表演。沐浴着灯光,口诵既定的台词。接受掌声,幕

    布落下。暂且离开自己,又返回自己。但返回的位置同原来的不尽相

    同。

    “睡一会儿。”家福说。

    渡利没有回应,继续默默开车。家福感谢她的沉默。

    [1] 原文是“ドライブ?マイ?カ一”,来自于英文“Drive My Car”,这是英国摇滚乐队披

    头士于1965年发行的英国版专辑《Rubber Soul》(橡胶灵魂)中的一首歌曲,由乐队成员保罗

    ·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演唱,约翰·列依(John Lennon)在歌词上亦有贡献。此曲还

    被收录于在美国发行的专辑《Yesterday and Today》中。在这两张专辑中,这首歌曲都是开头

    曲目。

    [2] SAAB,瑞典产小汽车。

    [3] 萨博900是萨博汽车于1978年到1998年生产的车款,共有两代。1978—1993称为第一代“经

    典型(classic)”。1994—1998称为“新世代(new generation)”。

    [4] 又叫八轨道磁带,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期首先流行于美国,也曾在英国短期流

    行过一段时间,之后被盒式磁带取代,1983年完全停产。

    [5] 沙滩男孩,美国著名摇滚乐队,成立于1961年,全球唱片销量超过亿张,是最成功的美国

    摇滚乐队之一,1988年入选美国名人堂。

    [6] 流氓乐队,美国著名碧眼爵士灵乐乐队,最初活跃于1965至1972年间。在1966至1968年

    间,乐队有9首单曲被列入由美国著名杂志《Billboard》发布的Billboard Hot 100排行榜前20

    位。1997年5月6日,该乐队被授予摇滚名人堂奖。该奖项是西方摇滚乐界成就奖,致力于表彰

    历史上一些最具知名度和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制作人以及在一些重要层面通过摇滚乐形式影

    响整个音乐工业的人。

    [7] 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简称C. C. R,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最受喜爱的一支超级摇滚

    乐队。他们的音乐植根于美国南方的民间音乐,早年的歌曲带有强烈的布鲁斯色彩。

    [8] 诱惑合唱团,成立于1961年,是由美国底特律的两支本土男声合唱组合并、重组、更名后

    产生的一支黑人合唱团。许多人认为,他们对于灵乐的影响就像披头士对于摇滚乐的影响一

    样。他们获得过3次格莱美大奖,出过4张Billboard冠军专辑,拥有14首Billboard冠军单曲。

    到了1982年,他们的唱片销量就已经超过了2200万张。在《滚石》杂志评出的最伟大的100位音

    乐人名单中,他们排在第67位。昨天

    竺家荣 译

    据我所知,用日语(而且是关西腔)给披头士的《昨天》

    (Yesterday) 填词的人,只有这位名叫木樽的哥们。他只要一泡

    澡,便会扯着嗓子大唱这首歌。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是前天的明天。

    我只记得开头好像是这么两句,无奈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还真说不

    准到底是不是这两句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听,他那歌词从头至尾都没啥

    意义可言。总之就是毫无品位,跟人家原来的歌词整个一风马牛不相及

    的玩意。充其量是将一首耳熟能详的忧郁而动听的旋律,和有那么点无

    忧无虑的——或者应该说是毫不伤春悲秋的吧——关西腔的韵味,大胆

    地排除了有益性的奇妙拼合而已。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感觉的。现在想

    来,我既可以把它当做滑稽的恶搞一笑了之,也可以从中读取某些隐含

    的信息。不过,当时我听他唱那首歌,只觉得好笑死了。

    木樽虽然说着一口在我听来很纯正的关西腔,其实是土生土长的东

    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人。而我和他正相反,地地道道的关西人,却说着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东京方言)。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俩真不愧是一

    对儿奇妙的组合。和他相识是在早稻田正门附近的咖啡馆打工的时候。我在后厨干

    活,木樽是服务生。一闲下来,我俩就凑到一起聊天。我俩都是二十

    岁,生日只相差一个星期。

    “木樽这个名字很少见啊。”我说。

    “那是,咱这名字特少见吧。”木樽说。

    “以前罗德 有个同名的投手。 ”

    “哦,那个人呀,跟我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这个姓太稀罕了,也说不定什么地方能跟他扯上那么点关系呢。”

    那个时候,我是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的二年级学生,他是浪人 ,在

    读早稻田的补习学校。问题是,都已经是二浪 了,却根本瞧不出他在

    努力备考。一有空他就看一些与考试无关的闲书。诸如吉米·亨德里克

    斯(James Marchall Jimi Hendrix) 的传记啦,象棋棋谱啦,或是

    《宇宙是怎么形成的》之类的。据他说,这都要怪从大田区的自家走读

    了。

    “你家在大田?我一直以为你是关西人呢。”我说。

    “错,错,咱可是生在田园调布,长在田园调布的啦。”

    我听了惊诧不已。

    “那你为什么说一口关西话呢?”

    “后天学的呗。来它个一念发起 !”

    “后天学的?”

    “就是玩命学的呀。也就是正儿八经地学习动词、名词、语音语调

    什么的呗。这和学习英语或是法语之类的外国语言,从根儿上说是一码

    事。我还专门去了好几趟关西实地学习呢。”

    我简直钦佩得不行。竟然有人像学习英语或是法语一样“后天”习得关西腔,真是闻所未闻。我不禁感慨东京到底是人多地广,觉得自己

    就跟《三四郎》 似的缺少见识。

    “我从小就是狂热的阪神老虎 球迷。只要东京有阪神老虎的比

    赛,我绝对去看。可是吧,就算我穿着竖条纹的队服去外野拉拉队的坐

    席区,人家一听你是东京口音,根本不搭理你。这意思就是说,拉拉队

    不要我。我一气之下,发誓要学会关西腔,就这么着苦学起来,累得我

    都快吐血了。”

    “这么点动机就让你学会了关西腔?”我大为惊讶。

    “可不嘛。跟你这么说吧,阪神老虎,就是我的一切。从那以后,我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一律只说关西话,就连睡觉说梦话都是关西

    腔的。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关西腔够标准的吧?”

    “那是当然,就跟关西人一个样。不过,你说的并不是阪神之间的

    关西腔吧。而是大阪市内的,相当靠市中心的口音。”我说。

    “哟呵,你还真能听出来啊。高中暑假的时候,我去大阪的天王寺

    区家庭寄宿(homestay) 过。那儿可真是个好玩的地方。走着都能去

    动物园。”

    “家庭寄宿啊。”

    “我要是像学关西腔那么玩命地投入备考的话,也不至于当第二回

    浪人哪。”木樽自嘲道。

    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一旦迷上了某件事,便一头扎进去不出来,这一点也像极了关西人。

    “那么,你是哪儿人?”

    “神户附近。”我说。

    “神户附近地方大了,到底是哪儿啊?”“芦屋。”我说。

    “不错的地方嘛。早告诉我不就得啦。还绕这么大个弯子。”

    我解释说,别人一问我的出生地就说是芦屋的话,别人会以为我是

    有钱人家的孩子。虽说大家都是住在芦屋,但生活状况是参差不齐的。

    我家就不是什么有钱人。父亲在制药公司工作,母亲是图书馆管理员,房子又小,开的车子也是辆奶油色的丰田卡罗拉。所以,别人问我住在

    哪儿时,为了不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总是回答“在神户附近”。

    “噢,是这么回事啊,这么说,你和我正好相反喽。”木樽

    说,“我也跟你一样,虽说是住在田园调布,可我家其实是田园调布最

    破烂的地方,我家的房子,那也是相当的破烂。你啥时有空来玩玩吧。

    你看了,肯定吃惊得瞪大眼睛说‘这就是田园调布吗’‘不会吧’什么

    的。可是,老在乎这些有什么用啊。家不过是个住的地方罢了。所以,初次见面我就劈头盖脸地告诉人家,咱是土生土长在田园调布的耶,怎

    么着吧。就这样。”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我俩就像朋友般的交往起来。

    我来东京以后,就不说关西话了,这是出于下面几个想法。我在高

    中毕业之前一直说关西话,从来没有说过东京话。可是,来东京一个月

    后,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流畅自然地操着这种新语言说话时,非常吃

    惊。或许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本来就具有变色龙的天性吧。要不就

    是对于语言的音感好得超乎常人。不管什么原因吧,反正即便我说自己

    是关西人,也没有一个人相信。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想要脱胎换骨,变身为全然不同的一个

    人,这个欲望使我放弃了关西话。

    考上东京的大学后,乘坐新干线赴京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回顾

    十八年一路走来的人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令我羞耻的。我并没有夸大其词。说实话,差不多都是让我不堪回首的过往。我

    越是回想过去,就越是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厌恶。当然也有些许美好的回

    忆,我不想否认这一点。虽说也不是没有一点值得自豪的经历,但是,从数量之比来看,让我脸红的事、让我无地自容的事要多得多。回想自

    己过去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可以说平庸至极、悲惨至极到无法形

    容,大多不过是些缺乏想象力的、中产阶级的破烂玩意。我恨不得把这

    些破烂团成一团,塞进一个巨大的抽屉里去,或者一把火烧成灰烬(尽

    管不知道会冒出什么样的烟来)。总之,我想要让过去的一切都化为

    零,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在东京开始新的生活。我要在东京尝试开

    拓自己新的可能性。因此,在我看来,抛弃关西腔,掌握新的语言,也

    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具体(同时也是象征性的)手段。因为,最终是

    我们使用的语言塑造了称之为“我们”的这群人。至少十八岁时的我,是这样以为的。

    “你所说的羞耻的事是什么?什么事让你感觉这么羞耻呢?”木樽

    问我。

    “所有的事。”

    “和家人关系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就是觉得羞耻。和家人在一起本身就觉得羞耻。”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和家人在一起有什么可羞耻的?你看看

    我,在家里欢乐着呢。”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如果问我奶油色的丰田卡罗拉

    车哪里让你羞耻的话,我还真答不上来。其实只不过是觉得房子前面的

    路太窄,还有父母对于讲排场、买好车没有兴趣而已。

    “由于我不爱学习,父母每天都唠叨我。听这些叨叨当然不舒服,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唠叨我就是他们的工作。这种事,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还是你想得开。”我很羡慕地说。

    “有女朋友吗?”木樽问道。

    “现在没有。”

    “这么说以前有过了?”

    “不久前吧。”

    “分手了?”

    “是啊。”

    “因为什么分手的?”

    “这个说来话长。我现在不太想说。”

    “芦屋的女孩儿?”

    “不是。不是芦屋的。她住在夙川。离得比较近。”

    “她跟你上床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没有跟我上床。”

    “因为这个分手的?”

    “原因之一吧。”我想了想,回答道。

    “这么说,只差最后一道防线了?”

    “是啊,就差一点。”

    “具体到哪一步了呢?”

    “我不想谈这个。”

    “这也是你说的‘羞耻的事’之一吧?”

    “是的。”我说。这也是我不想回忆的事情之一。“你小子还真是个奇妙透顶的家伙啊。”木樽感慨地下了结论。

    我第一次听到木樽高唱自己填词的那首奇妙的《昨天》,是在田园

    调布他家的浴室里。(他家既不是位于他所说的那样破烂的地区,也不

    是那么破烂的房子。只是位于很普通的地区的很普通的房子。虽然旧了

    些,可比我在芦屋的家大。只是不那么漂亮而已。顺便说一下,他家的

    车是不久前流行的深蓝色的高尔夫。)他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钻进浴

    室,而且老半天也不出来。所以,我也经常拿个小圆凳,往更衣处一

    坐,透过门缝跟他说话。他这毛病起因于不逃进浴室里的话,就得听他

    母亲的叨叨(不外乎是对不好好学习的特立独行的儿子没完没了的抱

    怨)。在浴室里,他大声地为我——也不能断定是为我——披露了这首

    自己填写了搞笑歌词的歌曲。

    “你的歌词哪有什么意思啊?反正我听起来纯粹是糟改人家《昨

    天》。”

    “瞎说。我哪里糟改它了?退一步说,就算是糟改了,没有品位原

    本不就是约翰 所追求的吗?你说对吧?”

    “《昨天》的作词作曲可是保罗 。”

    “有这事?”

    “没错。”我断言,“保罗一个人创作了这首歌,自己一个人进录

    音棚,弹着吉他唱的。后来才加入了弦乐四重奏。其他成员都没有参与

    创作。因为其他三个人觉得,这首歌对于披头士这个组合而言过于轻柔

    婉约了。尽管名义上是列侬=麦卡特尼创作。”

    “哼,我可没有你那么渊博的知识。”

    “这算什么知识。地球人都知道的。”我说。

    “嗨,管它呢。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无所谓的。”木樽坐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悠然自得地说道,“我只是在自己家的浴室里唱歌,又不

    打算出什么唱片。也没有侵害别人的版权,影响到别人。凭什么唱个歌

    也要挨你的数落呀。”

    然后,他以非常适合于浴室氛围的洪亮声音唱起了高潮部分,就连

    高音部也唱得极为怡然自得。“直到昨天,那个女孩子,还好端端地在

    那里……”什么的,乱七八糟地瞎编一通,同时两只手还轻轻拍打着洗

    澡水,加入啪叽啪叽的水声伴奏。我要是也跟着他一起拍巴掌伴奏,就

    更好玩了,可惜我怎么也提不起那份兴致。别人在泡澡,我干坐在外面

    一个小时,隔着玻璃门陪着他扯东扯西,这种时候谁还有那好心情啊。

    “真是服了,你在里面怎么泡得了那么长时间啊。皮肤不会泡起皱

    吧?”

    我自己泡澡时间一向是很短的。让我老老实实地泡在浴缸里,想想

    都厌倦。因为泡澡的时候,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听音乐。没有这些陪

    伴,我就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长时间泡澡的话,头脑会得到放松,就能想出特别好的主意来。

    灵光一现。”

    “你所谓的好主意,就是像那个《昨天》的歌词之类的吧?”

    “那个也算是其中之一吧。”木樽说。

    “不管是好主意还是其他什么的,你有那个闲工夫,应该更上点心

    去备考啊!”

    “喂喂,你也是个没劲的家伙。怎么跟我老妈说话一个腔调呀。年

    纪轻轻的,不要说这种老生常谈的话好不好。”

    “可是,两年浪人,你还没当够吗?”

    “当然当够啦。我也想早点成为大学生,彻底放松身心地玩一玩。

    也想和她好好约会呢。”“那就再加把劲复习功课吧。”

    “可是吧,”木樽拉着长腔说道,“我要是行的话,早就努力

    了。”

    “其实大学是个挺无聊的地方。进去之后就会感到失望,这不假。

    不过呢,如果连这地方都进不去,不是更没意思吗?”我说。

    “高论!正确得真真让我没话可说。”木樽道。

    “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学习呢?”

    “因为没有动力啊。”木樽说。

    “动力?想要和她好好约会,不就是非常大的动力吗?”我说。

    “可是吧,”木樽说道,之后他的喉咙里挤出半似叹息半似呻吟的

    声音,“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我这个人好像有那么一点分裂哦。”

    木樽有一个从小学就很要好的女朋友。算是青梅竹马的女友吧。虽

    说两人是同年级,可女友一毕业就考上了上智大学的法语专业,还加入

    了网球同好会 。木樽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属于那种只看一眼就让人不

    禁想要吹口哨的漂亮女孩。身材没的说,面部表情也非常生动。不过两

    个人现在却难得见上一面。他俩商量好了,在木樽考上大学之前,还是

    稍微克制一下,以免因为谈恋爱影响木樽复习考试。提出这个建议的是

    木樽。“既然你这么说,就依着你吧。”她也就同意了。虽然打电话很

    有的聊,但约会最多一周一次。而且与其说是约会,更像是见面。二人

    只是一起喝喝茶,聊聊最近的情况,拉拉手,浅浅地接接吻而已,绝不

    再做进一步的事。少见的守旧。

    木樽虽说算不上多么帅气,但样貌长得还是挺清秀的。个头不太

    高,却是身形颀长,无论发型还是衣着品位都堪称雅致脱俗。如果他沉

    默不语,绝对是个十分有教养和审美感的都市青年。和她站在一块儿,那才叫般配的一对儿呢。硬要挑毛病的话,由于他的五官整体上太过精

    致,有可能会给人留下“这个男人似乎缺乏个性或自我”的印象。然

    而,一旦他开口说话,这美妙的第一印象就如同被生龙活虎的拉布拉多

    寻回犬踏平的沙城一般,瞬间崩塌。其娴熟流利的关西腔,以及高亢响

    亮的嗓音,总是震慑得对方目瞪口呆。总之,其外表与内在的反差实在

    太大了。就因为如此巨大的落差,起初见到他的时候,我也是好一阵子

    适应不了。

    “喂,没有女人,你每天不觉得无聊吗?”一天,木樽问我。

    我回答“不觉得无聊”。

    “我说,谷村,你要是无聊的话,想不想跟我的女友认识一下

    啊?”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木樽想说什么。就问:“认识一下是什么意

    思?”

    “她可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噢。长得漂亮不说,性格也温顺,脑子又

    聪明。这一点我打包票。你跟她一起肯定没有亏吃。”

    “我倒是不认为会吃什么亏。”我仍然搞不清他到底想说什

    么。“不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的女朋友认识呢?不明白你的意

    思。”

    “因为你是个好人啊。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特意给你这个建议

    呀。”

    这句话说了也等于没说。我是个好人(如果确实如此的话),与跟

    木樽的女友交往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惠理佳(这是他女友的名字)和我是从当地同一所小学,一直上

    到同一所中学,再到同一所高中的。”木樽说道,“总而言之,到目前

    为止的人生,我们俩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走过来的。自然而然就成了情侣,我们的关系也被周围的人认可了。无论是朋友们,还是父母或老

    师。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亲密无间地一直好到了今天。”

    木樽把自己的两个手掌紧紧贴合在一起。

    “如果我们俩照这样顺利地进入大学的话,人生就毫无遗憾,皆大

    欢喜了。可是,我大学考砸了,这个你也知道。打那以后,搞不清哪里

    出了问题,反正好多事一点点变得不那么顺当了。当然这怪不得别人,都得怪我自己不给力。”

    我默默地听着。

    “因此,我刚才说自己分裂成了两半。”木樽说道。然后松开了合

    拢的手掌。

    “怎么分裂成了两半?”我问道。

    木樽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片刻后,说道:“就是说,一个我焦虑万

    分,忧心忡忡。当我还在拼命地上补习学校,复习考试的时候,惠理佳

    正享受着美好的大学生活,正在噼里啪啦打网球什么的呢。说不定她现

    在已经有了新欢,正和其他男人约会呢。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在

    渐渐被她抛弃,脑子里一片混乱。你明白我的心情吧?”

    “能明白。”我说道。

    “可是吧,另一个我,反倒因此稍微松了口气。就是说,我在想,如果我们俩没有一点磕绊、心想事成地作为一对相爱的情侣,顺顺溜溜

    地享受我们无忧无虑的人生的话,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与其那样,还不如趁现在早点分手,各走各的路呢。要是走着走着发觉还是需要对

    方的话,再复合也未尝不可呀。也就是说,我觉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

    能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我回答。

    “就是说吧,大学毕业后,我在某个公司就职,然后和惠理佳结婚,在大家的祝福下结为夫妻,生养两个孩子,让孩子们进入我们熟悉

    的太田区田园调布的小学,星期日全家人一起去多摩川边郊游,之后就

    像《Ob-La-Di, Ob-La-Dao 》里描述的一样……我也知道这样的人生

    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人生真的可以这样一帆风顺、一马平川地舒舒服服

    度过吗?在我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担忧。”

    “顺心如意、生活美满幸福,对你来说却成为了问题,你是这个意

    思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吧。”

    事事如意、生活美满到底成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一头雾水,但如

    果继续追问的话,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我就没有往下追问。

    “这个先不谈了,到底为什么我必须和你的女友交往呢?”我问

    道。

    “既然由着她和别的男人交往,那不如介绍给你小子呀。对你这个

    人,我也知根知底,还可以随时从你嘴里打听到她的情况。”

    尽管我不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但是对于见见木樽女友这事我还是

    蛮有兴趣的。看照片,她是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再加上我很好奇这样的

    好女孩何以会看上木樽这么个没谱的男人。尽管我从小就内向,好奇心

    却格外的旺盛。

    “那么,你和她到什么程度了?”我探问道。

    “你是问做爱吗?”

    “当然了。突破最后防线了吗?”

    木樽摇摇头。“那是做不到的。我们俩从小就一起玩大的,所以

    吧,什么脱衣服啦,抚摸身体啦,正儿八经地做这些事,我总觉得特别

    不好意思。换做别的女孩子,我倒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把手伸进她

    的内裤里,就连想象一下都觉得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这个你明白吧?”我摇摇头。

    木樽说:“当然也接吻、拉手什么的,也隔着衣服抚摸过胸部,但

    这些都是在半开玩笑半嬉戏的情况下才做到的。尽管有时候也会兴奋,但再往前一步的话,实在没有那样的气氛。”

    “什么气氛不气氛的,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是需要男人努力去达成的吗?”我说道。人们称之为性欲。

    “不行,我们可做不到。我们的情况很难做到像你说的那样。说起

    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比如自慰的时候吧,你一般都会想象某个具体的女

    孩子吧?”

    “可以这么说吧。”

    “可我就是做不到想象惠理佳来自慰。因为我觉得不应该那么做。

    所以,在那种时候,我就想象其他的女孩子。想象那些不是很喜欢的女

    孩子。你对这个怎么看?”

    我思考了一下,却得不出像样的结论来。对于别人自慰时脑子里想

    的什么,我实在说不好,就连对我自己想的什么,很多时候都说不清

    楚。

    “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个人就试着一起见个面吧。然后再好好考虑

    考虑也可以。”木樽最后说道。

    我和木樽的女友(全名是栗谷惠理佳)于星期日下午,在田园调布

    站附近的咖啡店见了面。她和木樽一样身材高挑,脸晒得很黑,穿着熨

    烫得很平整的白色短袖上衣,深蓝色的超短裙。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山手

    地区的家教良好的女大学生模本。她本人跟照片上一样漂亮。她那美丽

    的相貌自不必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子坦率而鲜活的生命

    力。木樽给我和女友互相做了介绍。

    “明君也有朋友啦,这可太好了。”栗谷惠理佳感叹道。木樽的名

    字是明义。管他叫明君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你也太夸张了吧。咱还能没有朋友吗?”木樽说。

    “你得了吧。”栗谷惠理佳嘎嘣脆地反驳他。“就你这德行,谁愿

    意跟你交朋友啊。明明是东京长大的,非要说关西话,一张嘴说话就好

    像故意拿人家开涮似的,而且除了谈论阪神老虎和象棋棋谱不知道别

    的,你这样的怪人,和一般人怎么可能合得来呢。”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这哥们也相当异类呢。”木樽指着我

    说,“他是芦屋出身,却说一口东京话。”

    “他这种情况不是挺常见的吗?至少比反过来的多呀。”

    “喂喂,你这是文化歧视噢。所谓文化,不应该是等值的吗?东京

    方言凭什么就应该比关西话高贵呀?”

    “我告诉你,它们也许是等值的,但是,明治维新以来,东京话就

    成了日本语的标准语了。其证据就是,塞林格的《弗兰妮与祖伊》

    (Franny and Zooey) 的关西腔翻译并没有出版,对吧?”

    “出版的话,我肯定买。”木樽说。

    我可能也会买的,但是我没吭声。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少说话。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般社会常识,就是这样的。难道明君的脑子

    里只有乖僻的偏见(bias)吗?”

    “乖僻的偏见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倒是觉得,文化歧视才是更有害

    的偏见呢。”木樽反唇相讥。

    栗谷惠理佳聪明地变换了话题,以免继续抬杠下去。

    “我参加的网球同好会里有一个芦屋来的女孩子。”她对我说道,“她叫樱井瑛子。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答道。樱井瑛子,是个身材细高的女孩子,长着个与

    众不同的鼻头。父亲经营着一个很大的高尔夫球场。她给我感觉特别矫

    揉造作,性格也不太好,而且胸脯平坦。只不过网球一直打得不错,经

    常参加比赛。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见到她。

    “这个家伙人不错,可是呢,现在没有女朋友。”木樽对栗谷惠理

    佳说。他说的正是我。“长得虽然一般般,但很有教养,还挺有头脑,比我强多了。懂得也特别多,喜欢看那些深奥的书。他这个人,一看就

    是那种健康小伙,身体肯定不会有啥毛病的。总之我觉得他是个前途远

    大的好青年。”

    “这好办。我们俱乐部里也新来了几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可以介

    绍给他认识认识。”

    栗谷惠理佳说道。

    “不用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能不能和这家伙交往

    一下啊?我是个浪人,做你的伴侣觉着有点吃力。我这么说,你可能不

    爱听,我的意思是,这个家伙,应该可以成为你的好伴侣,这样我也能

    放心了。”

    “能放心了,是什么意思呢?”栗谷惠理佳问道。

    “就是说吧,我了解你们俩,比起你和那些不知来路的男人交往,当然你和他我更放心啦。是吧?”

    栗谷惠理佳眯起眼睛,仿佛在细看一幅远近距离不太成比例的绘画

    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樽的面孔。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就因为这

    个,你希望我和这位谷村君交往吗?因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所以明君

    很认真地提出要我们像恋人那样交往,是这样吗?”

    “这也不算是个坏主意吧。难道说,你已经有其他男人了吗?”“没有啊。说什么呢。”栗谷惠理佳平静地回答。

    “那就和他交往一下,不是挺好吗。就像进行文化交流那样。”

    “文化交流?”栗谷惠理佳重复道,然后看了看我。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一直缄口不言。我手里

    拿着咖啡小勺,仔细欣赏着小勺柄上的图案,就像鉴定埃及古墓出土文

    物的博物馆馆员一样。

    “你所谓的文化交流是怎么一回事?”她问木樽。

    “就是说吧,从稍微不同的视角去接触一下,对于咱俩也不是什么

    坏事……”

    “不同的视角,就是你所谓的文化交流?”

    “所以吧,我的意思是说……”

    “不用说了。”栗谷惠理佳打断他的话,断然说道。如果面前有支

    铅笔的话,保不齐她会掰成两截的。“既然明君这么说了,那么我就进

    行一下这个文化交流吧。”

    她喝了一口红茶,然后把咖啡杯放回碟子上,转过身来,面对我微

    笑着说:“那么,谷村君,既然明君都这么提议了,什么时候咱俩就约

    会约会吧。这事多美好啊。约在哪天好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关键的时候说不出话来是我的一个老毛病

    了。即便住所变换,语言改了,这个根本问题总也解决不了。

    栗谷惠理佳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皮面笔记本,翻开看了看时间安

    排:“这个周六,你有空吗?”

    “周六没有什么安排。”

    “那就定在这个周六了。那咱们去哪儿呢?”

    “这家伙爱看电影。有朝一日给电影写剧本是他的梦想。还参加了剧本研究会呢。”木樽对栗谷惠理佳说。

    “那咱们就去看电影吧。你想看什么电影啊?我特别害怕看恐怖

    片,除了恐怖片之外,什么电影我都可以跟你一起看。”

    “这家伙吧,胆子特别特别小。”这回木樽又对我说道,“小时

    候,我们俩去后乐园的空房子里玩的时候,虽然和我拉着手,可是

    她……”

    “看完电影,咱们去吃饭吧。”栗谷惠理佳打断木樽的话,对我说

    道。然后在纸片上写下她的电话号码递给了我。“这是我家的电话号

    码。见面地点和时间什么的,你定下来后告诉我,好吗?”

    那时候由于我没有电话(请各位理解,这可是手机连影子还没有的

    时代),就把打工的店里的电话给了她。然后我看了看手表,用尽量开

    朗的声音说道:“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今天要赶写一份小论文,明

    天要交的。”

    “不就是小论文吗,着什么急啊。好不容易三个人见个面,再多待

    一会儿不行吗?这附近有特别好吃的荞麦面店呢。”

    栗谷惠理佳没有表态,我把自己那份咖啡钱放在桌子上,说:“是

    一篇很重要的小论文。很抱歉。”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明天或后天,我给你打电话。”我对栗谷惠理佳说。

    “我等你电话。”她说完,朝我嫣然一笑,那笑容美丽无比。在我

    看来,美得不像是真人的微笑似的。

    我丢下二人,走出咖啡店,朝车站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自己:“我

    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某件事情一旦定下来之后,我常常会陷入为什

    么要这样决定的纠结,这一点也是我的老毛病之一。

    那个星期六,我在涩谷车站和栗谷惠理佳见了面,一起看了以纽约为舞台的伍迪·艾伦(Woody Allen) 的影片。这是因为上次见到她

    时,感觉她可能会喜欢伍迪·艾伦那类的电影。而且我估计,木樽应该

    不大会带她来看这样的电影。幸运的是,电影很好看,走出电影院时,我们俩都很愉快。

    我们在夕阳映照下的街道上漫步之后,走进了一家位于樱丘的小型

    意大利餐厅,要了匹萨,喝了基安蒂酒 。这是一家非常平民的价格适

    中的店。灯光暗下来后,餐桌上点燃了蜡烛。(当时的意大利餐厅都是

    点蜡烛的。餐桌的桌布是格子布的。)我们俩聊了很多。犹如大学二年

    级学生第一次约会时(大概可以叫做约会吧)那样。聊的是关于刚才看

    的电影内容、自己的大学生活、兴趣爱好等等。比预想的聊得投机,她

    好几次出声大笑起来。不是我自吹,本人似乎具有非常自然地逗女孩子

    发笑的才能。

    “我听明君说,谷村君不久前,和大学时代的女友分手了,是

    吗?”栗谷惠理佳问我。

    “嗯。交往了三年,可是没有结果。很遗憾。”

    “明君说,你和女友没有结果是因为性。他还说,怎么说好呢……

    你希望的东西,她没有能够给你。”

    “有这个原因。但不只是这一点。如果从心里喜欢她的话,我觉得

    也是可以忍耐的。就是说确信自己喜欢她的话。可是我没有这个确

    信。”

    栗谷惠理佳点了点头。

    “即便跟她发生了关系,结果可能也是一样的。来到东京后,我们

    之间有了距离,渐渐地分歧就突显出来了。虽然分手很遗憾,但也是没

    有办法的事。”我说道。

    “这种感觉很难受吗?”她问道。“这种感觉指什么?”

    “原来是两个人,现在突然变成一个人了。”

    “有时候吧。”我诚实地回答。

    “不过,年轻的时候经历这样一些寂寞孤单的时期,在某种意义上

    也是必要的吧?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

    “你这么看吗?”

    “这就和树木要想茁壮成长必须抗过严冬是一样的。如果气候老是

    那么温暖,一成不变的话,连年轮都不会有吧。”

    我想象起了自己内心的年轮。看上去就和三天前做的年轮蛋糕

    (Baumkuchen) 差不多。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的确,这样的时期对于人来说或许是需要的。不过,要是能够知

    道这个时期什么时候结束,就更好了。”我说道。

    她微微一笑:“放心吧。你很快就会找到心上人的。”

    “那当然好了。”我说道。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栗谷惠理佳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这期间,我一个人吃着送上来的

    匹萨。

    “那个,谷村君,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说道。立刻又想到,哎呀,要坏事。别人动不动

    就会对我提出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也是我最常遇到的麻烦之一。而且,栗谷惠理佳将要跟我商量的事,对我而言是最不愉快的一类“事情”,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心里很矛盾的。”她说道。

    “我想谷村君也看得出来,木樽已经是二浪了,可实际上他根本没

    有好好复习考试,补习学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所以我估计明年高考他也没什么戏。其实如果降低一点标准的话,也可以上个大学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认定早稻田了。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有考早稻田大学

    这一条路。我觉得他这么一根筋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无论我说什么,无

    论父母和老师说什么,他根本不入耳。既然如此,就应该全身心投入报

    考早稻田的准备啊,可他又不认真复习。”

    “他为什么不爱学习呢?”

    “他那个人吧,固执地认为大学考试全凭的是运气。他说,复习考

    试纯粹是浪费时间,消耗人生。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实在搞

    不懂。”

    这也算是一种见地吧,我心里想,当然没有说出来。

    栗谷惠理佳叹了口气之后,说道:“他上小学的时候,学习特别

    好。成绩在班里是拔尖的。可是一上中学就开始下滑,成绩眼看着走下

    坡。他很有天赋,脑子特别好使,无奈性格上不能够刻苦学习。他对于

    学校的环境觉得不习惯,总是做些标新立异的事。和我正相反。我脑子

    没有他那么好使,不过很用功。”

    我虽然不是那么用功,但是大学还是比较顺利地考上了。也许只是

    运气好罢了。

    “我很喜欢木樽,他具有很多好的品格。不过,我很难追随他那些

    走极端的想法。说关西话的事也是这样。东京土生土长的人,为什么要

    费那么大的劲学关西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起初以为他只是随便说

    说,其实不是,他是认真的。”

    “大概他是想要成为一个与以往的自己不同的人吧。”我说道。

    因为他和我在这一点上有着共性。

    “所以,他只说关西话?”

    “的确是很奇葩的想法。”栗谷惠理佳拿起匹萨,揪下大张纪念邮票大小的一片,若有所思地

    咀嚼,咽下去之后说道:“谷村君,我有个问题,没有其他人可以问,想问问你,可以吧?”

    “没问题啊。”我说道。自然也无法回答别的。

    “一般来说,要是达到了非常亲密的程度的话,男孩子会想要女孩

    子吧?”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接吻之后,应该想要进一步亲热的吧?”

    “那是当然。”我说道。

    “可是,木樽不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人无论在一起待多长时间,他

    也不进一步要求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花了些时间斟酌词语,之后对她说

    道:“这些纯粹是个人的行为,所以每个人追求女性的方式差异很大。

    木樽肯定很喜欢你,他一直把你当做是特别亲近的自然而然的存在,所

    以,就不会像一般人那样顺顺当当地走下一步了吧。”

    “你真这么想的?”

    我摇摇头:“我不能够说得那么肯定。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经验。我

    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性。”

    “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是不是感觉不到性的欲望。”

    “性的欲望肯定是有的。大概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我们已经二十岁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每个人的成长进度是不一样的,你俩说不定稍稍有些没对应

    上。”

    栗谷惠理佳思考起我说的话来。她思考什么事的时候,一向都相当严肃认真。

    “木樽可能是在认真地追求着什么吧。”我继续说下去,“他采用

    与一般人不一样的自己独有的方式,在他自己的时间之中,非常纯粹而

    执着地追求着。只不过自己在追求着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

    做不到八面玲珑地去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事情。倘若连自己都不清楚

    在追求什么东西的话,追求便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作业。”

    栗谷惠理佳抬起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她

    的黑眼珠里反射出的蜡烛的火苗,闪烁着鲜艳夺目的光芒。我不得不移

    开目光。

    “当然了,对于他的情况,比起我来,你应该更了解的。”我辩解

    似的说道。

    她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说道:“跟你说实话吧,除了明君外,我还有个交往的男人。是网球同好会的上一年级的师兄。”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我发自内心地喜欢木樽,对他怀有的深深的自然形成的感情,对

    其他任何人恐怕也不会有的。每当和他分开后,我的胸口那儿总是会一

    抽一抽的疼,就像闹虫牙似的。在我的心中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可

    是与此同时,怎么说好呢,我内心也有着强烈的欲求,想要发现其他不

    一样的东西,想要接触更多的事物。也许可以说是好奇心,或者探求

    心,或者可能性吧。这也同样是很自然的感觉,是想要压抑也压抑不了

    的。”

    就像花盆里已经容纳不下的蓬勃生长的植物一样,我心里想。

    “我感到困惑的就是这个。”栗谷惠理佳说道。

    “既然这样,还是把心里怎么想的坦率地告诉木樽比较好。”我谨

    慎地选择着词语。“如果瞒着他和别人交往,万一搞不好被他知道了,他也会受到伤害,那不是更麻烦吗?”

    “可是,他能够坦然地接受吗?就是我和别人交往的事。”

    “我觉得,你的心情,他也能够理解的。”我说道。

    “你这么看?”

    “我这么看。”我说道。

    她这种感情的摇摆或者说是困惑,木樽也许能够理解的。因为他自

    己也有着同样的困惑。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俩毫无疑问是具有相互感

    应力的一对儿。但是,她所做的事(可能会做的事),木樽是否能够平

    静地接受,我还是下不了判断。依我看,木樽还没有坚强到那个份上。

    然而,对于女友有自己的秘密,对于女友欺骗自己,他恐怕是更不能忍

    受的。

    栗谷惠理佳默默无语地凝视着被空调风吹得忽闪忽闪的蜡烛火苗,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和木樽坐在一条船上。

    是一条特别大的航海船。我们在二人单间里,夜深人静时,眺望小圆窗

    户外面的满月。可是,那月亮是透明而美丽的冰做的。月亮下半部已经

    沉入了海水。‘它看起来像是月亮,其实是冰做的,厚二十公分左

    右。’木樽告诉我。‘所以,早上太阳一出来,它就融化了。趁着现在

    还没有融化,好好看看吧。’我三天两头地做这个梦。这是个非常美丽

    的梦。每次做梦都是同样的月亮。都是厚二十公分左右,下半部沉入海

    水。我倚靠着木樽看月亮,月亮散发着美丽的光泽,只有我们两个人,海浪的声音非常轻柔。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会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

    因为哪里都看不到冰做的月亮了。”

    栗谷惠理佳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下去:“我常常想,要是我和木樽

    两个人能够继续这样的航海,该有多美好啊。每天晚上我们都依偎在一

    起从小圆窗户眺望那轮冰做的满月。虽然早上太阳一出来,它就融化

    了,但是到了夜晚它还是会挂在天上。当然,也有可能看不到它。说不定哪一天,那个月亮不再出来了。每当我这么一想,就害怕得不得了。

    一想到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做什么样的梦,就恐惧得身子缩成一团,嘎达

    嘎达作响。”

    第二天,在打工的店里见到木樽时,他询问了约会的情况。

    “接吻了没有?”

    “怎么可能啊。”我说道。

    “接吻了我也不会生气的。”他说道。

    “反正我没有做那事。”

    “手也没有拉吗?”

    “手也没有拉。”

    “那你们都干什么了?”

    “看完电影,散步,然后吃饭,聊天呗。”

    “就这些?”

    “一般来说,第一次约会,是不会要求什么的。”

    “是吗?”木樽说道,“我还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约会过,所以搞

    不清楚。”

    “不过,和她在一起特别开心。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友的话,就是天

    塌下来,也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木樽稍稍思考了一会儿我的话,想要说什么,却改了主意,咽下了

    那句话,问道:“那,你们吃了什么?”

    “匹萨和基安蒂酒。”我如实相告。

    “匹萨和基安蒂酒?”木樽吃惊地问道。“她喜欢匹萨,我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俩只去过荞麦面屋或那一带的快餐店。她还喝葡萄

    酒?我连她喝酒都不知道。”

    木樽自己滴酒不沾。

    “你不知道的,肯定有不少呢。”我说道。

    在木樽的询问下,我一一回答了约会的细节。关于伍迪·艾伦的电

    影(连电影的情节都问到了)、吃饭(怎么埋单的?是不是AA制?)、她穿的什么衣服(白布连衣裙,头发是盘起来的)、穿的什么样的内衣

    (我不可能知道)、谈话的内容等等。她和师哥交往的事,我自然没有

    说。也没有说做冰月亮的梦的事。

    “约好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了吗?”

    “没有。”

    “为什么呢?你不是说喜欢那家伙吗?”

    “是啊,她真的很不错。但是这种约会是不可能长久继续下去的。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是你的女朋友啊。即便你说可以接吻,我也做不

    出来呀。”

    木樽琢磨了好一会儿我的话,然后说道:“那个吧,从中学快毕业

    的时候开始,我就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是父母和老师让我去的。这是因

    为我在学校里常常出现类似的问题。就是说,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要

    说去看心理医生,多少会解决一些心理障碍吧,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

    事。心理医生听起来很了不起,其实都是些敷衍了事的家伙。他们煞有

    介事地听着我说话,就知道嗯嗯的点头,这个我也会啊。”

    “现在也去看心理医生吗?”

    “是啊。现在每月去两次。简直就是在烧钱。惠理佳没有对你说起

    这件事吗?”

    我摇摇头。“我的脑子哪里和别人不一样,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从

    我的角度来看,我是完全以普通人的做法做着普通的事。可是,大家都

    说我做的事基本上和正常人不一样。”

    “我觉得你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我说道。

    “举个例子?”

    “比如说你的关西腔吧。从东京人后天学习方言的角度来说,实在

    是不可思议的准确。”

    木樽也承认我的这个说法。“倒也是。这一点可以说的确与众不

    同。”

    “这一点可能会让一般人感到毛骨悚然的。”

    “这话怎么讲?”

    “因为头脑正常的人,是很难达到那么完美的境界的。”

    “的确是这么回事。”

    “不过,据我所知,即便不能说是很正常,但是你做的这些事,并

    没有妨碍到任何人。”

    “现在是这样。”

    “那不就结了。”我说道。我当时大概有些生气(也不知道是冲着

    谁去的),我自己也知道语气不怎么客气。“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吗?既然现在你没有妨碍到任何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吗?说到底,对于

    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如果你喜欢说关西话,就

    尽情地说好了。拼命地说好了。不想考试的话,就不要考好了。想要把

    手伸进栗谷惠理佳的内裤里,就伸进去好了。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有必要去顾忌别人吧。”

    木樽钦佩得微张着嘴巴,眼都不眨地瞧着我。“喂,我说谷村君,你小子还真是个好人哪。虽说经常冒出些和别人不一样的话。”

    “没办法。性格是无法改变的。”我说道。

    “说得对。性格是无法改变的。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不过,栗谷惠理佳是个好女孩儿啊。对你是很认真的。无论发生

    什么事,都不要放弃她。因为你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女孩子了。”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知道也解决不了问题。”木

    樽说道。

    “你自己要主动冲锋陷阵啊。”我说道。

    两个星期后,木樽辞去了咖啡店的临时工。应该说是某一天他突然

    就不来了,而且也没有请假。正是最繁忙的时节,老板非常生气,说

    他“真是个自由散漫的家伙。”还有一周的工钱没有发,他也不来领

    取。老板问我知道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我说不知道。我的确是不知道

    他家的电话号码和住址。我只是去过他位于田园调布的家,还有栗谷惠

    理佳家的电话。

    木樽辞工既没有跟我打招呼,之后也没有任何联系。就这样从我面

    前骤然消失了。因此,我感觉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因为我自认为和木樽

    算得上是好朋友。这样轻易地被他突然甩掉,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颇受

    刺激的事。因为,我在东京,一直没有交到过比和他更亲密的朋友。

    唯一让我觉得异样的是,木樽消失前两天变得沉默寡言了。我跟他

    说话也不理我。随后就消失了。我也可以给栗谷惠理佳打电话,询问他

    的消息,但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打。他们两个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

    去解决好了。我是这么想的。他们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我再继续

    介入的话,似乎是不太正常的。我必须在自己所属的这个狭小的世界里

    努力生存下去。这件事发生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思考起和前女友的事情来。也许是

    看到栗谷惠理佳和木樽的关系,有所感悟吧。一次,我给她写了封信,表示过去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感到愧疚等等。按说我也是可以做到

    对她再温柔一些的。不过,她没有给我回信。

    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栗谷惠理佳。我和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和她

    再次碰面是十六年以后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她那一如

    从前的生动表情很美丽。黑色蕾丝质地的连衣裙,配以黑色高跟鞋,纤

    细的脖颈上戴着两圈珍珠项链。她也立刻认出了我。地点是赤坂某饭店

    召开的葡萄酒品尝派对上。由于是正装宴会(Black Tie) ,我穿了

    燕尾服,打着蝴蝶结领带。至于我怎么会出现在那个派对上,说来话长

    了。而她是那个主办酒会的广告代理商的负责人。看上去非常精明能干

    的样子,里里外外张罗着。

    “谷村君,后来怎么一直没跟我联系啊?我还想跟你多聊聊呢。”

    “因为对我来说,你太耀眼了。”我回答。

    她笑了。“虽说你这是恭维话,听着也挺舒服的。”

    “恭维话,我可是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说过噢。”我调侃着。

    她的微笑更加灿烂了。不过我说的的确不是假话,也不是恭维话。

    她实在过于美丽了,以至于超出了我可以认真考虑交往的范畴。过去

    是,现在也是。再加上她的笑容美得犹如画中人。

    “没多久我就给你打工的地方打了电话,说是你已经不在那里干活

    了。”她说道。

    木樽辞工之后,我逐渐感觉工作极其无聊。于是两个星期后,我也

    辞了工。

    栗谷惠理佳和我分别简要介绍了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三年后辞了职,直到现在一直从事写作。二十

    七岁时结了婚,现在还没有孩子。她还是独身。她半开玩笑说,由于工

    作太忙,给老板当牛做马,根本没有时间考虑结婚的事。我猜测,从那

    以后,她一定经历了不少恋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让我这样遐想。

    关于木樽,还是她先提起来的。

    “木樽现在在丹佛做寿司呢。”

    “丹佛?”

    “就是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差不多是两个月以前收到的明信片上这

    么写的。”

    “为什么去丹佛?”

    “不知道。在那之前的明信片是从西雅图寄来的,在那边也是做寿

    司。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常常突然想起来似的寄来明信片。都是那

    种傻乎乎的明信片,只写几句话。有时候连住址都没有写。”

    “做寿司的。”我重复道,“这么说木樽最后没有上大学了?”

    她点点头。“记得好像是在夏末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说不考大学

    了。这样继续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然后就去了大阪的厨师学校。似乎

    是打算正式研究关西料理,而且还可以去看甲子园的比赛。我当然要问

    他:‘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决定了,去了大阪,那我怎么办呢?’”

    “他怎么回答的?”

    她沉默着。紧紧闭着嘴唇。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是如果说出来,就

    会掉泪似的。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弄糟她那纤细的眼睫毛。于是,我迅速

    转换了话题。

    “上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是在涩谷的意大利餐厅喝的廉价的基安蒂

    吧。而这回却是纳帕 酒品尝会。真是奇妙的机缘啊。”

    “我记得很清楚。”她说道。终于镇定一些了。“那时候,咱俩去看了一场伍迪·艾伦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告诉了她电影名字。

    “那个电影真好看。”

    我对此也很赞同。那是伍迪·艾伦最好的作品之一。

    “那么,你那时候交往的那位同好会的师兄,进展得顺利吗?”我

    小心地问道。

    她摇摇头。“很遗憾,不怎么顺利。该怎么说呢,总觉得缺少那么

    一点点默契。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是个很隐私的问题。”我说。

    “可以啊。只要我能够回答。”

    “问这样的问题,不会惹你不高兴就好。”

    “我试试看吧。”

    “你和那个人上床了吧?”

    栗谷惠理佳吃惊地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了。

    “我说,谷村君,干吗现在要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问呢?因为我一直很在意这个事。不过,问了个让你难堪

    的问题,很抱歉!”

    栗谷惠理佳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并没有不高兴。只不过

    被突然这么一问吓了一跳。再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环顾四周。满眼都是身穿正装的人们正倾斜着品酒杯。高级红酒

    的瓶塞一个接一个地嘭嘭起开。一位年轻的女性正坐在钢琴前,弹奏着

    《如沐爱河》(Like Someone in Love) 的插曲。

    “回答是Yes。”栗谷惠理佳说道。“我和他做过很多次爱。”“因为好奇心和探求心和可能性?”我问道。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是的。因为好奇心和探求心和可能性。”

    “我们就是这样增加年轮的。”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她说道。

    “这么说,你和那个人第一次上床,是和我在涩谷约会之后不久的

    事了?”

    她翻阅着脑子里的记事本。“是啊。记得是一周之后的事。在那前

    后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体验男女之事。”

    “不过,木樽可是个很敏感的男人噢。”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她低下头,用手指挨个抚摸着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仿佛在一一确

    认它们是否还在那里。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

    气。“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木樽的直觉太厉害了。”

    “可是,最后你和那个人还是没有结果?”

    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很遗憾,我的脑子没有那么好。所以,需要绕远似的走弯路。现在说不定仍然在没完没了地走弯路呢。”

    我们大家都在没完没了地走弯路啊。我想要这么说,但是没有说

    出口。因为动不动就喜欢下结论,也是我身上的老问题之一。

    “木樽结婚了吗?”

    “据我所知,还是独身呢。”栗谷惠理佳说道。“至少还没有收到

    想要结婚的消息。或许我们俩都成了很难走进婚姻殿堂的人了。”

    “也说不定只是想要走走弯路而已吧。”

    “也可能吧。”

    “你们有没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再度聚首,重新开始呢?”她笑着低下头,轻轻摇摇头。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不太清楚。

    也许是没有这个可能的意思,也许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意思。

    “现在,你还会做那个冰月亮的梦吗?”我问道。

    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弹起来似的猛然抬起头看着我,而后笑容逐渐扩

    展到了整个脸庞,扩展得非常平稳而缓慢。那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的微

    笑。

    “那个梦,你还记得啊?”

    “不知怎么,记得很清楚。”

    “别人的梦也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梦这东西是可以相互借用的,一定是的。”

    我说道。看来我这个人的确是喜欢下结论。

    “你这个说法真是太妙了。”栗谷惠理佳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有人在她背后叫她。她好像该回去工作了。

    “我已经不再做那样的梦了。”她最后对我说道,“不过,梦里的

    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梦中的景色,当时的心情,这些都不是那么容

    易忘记的。恐怕永远也忘不了。”

    说完,栗谷惠理佳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朝远处某个方向望去。仿

    佛在寻找冰做的月亮悬挂的夜空一般。然后,倏地转过身去,快步走

    了。大概是去化妆室整理眼睫毛吧。

    即便是在开车,听到车载收音机里流淌出披头士的《昨天》时,我

    也会马上回想起木樽躺在浴缸里胡唱的那首自己填词的歌。而且会后

    悔,把歌词在纸上写下来就好了。由于歌词太搞笑了,所以有一段时间

    我记得特别清楚,但渐渐地就模模糊糊了,后来就淡忘了。回忆起来的只是片段,而且到底是不是木樽曾经唱的那些歌词,现在也已经不能肯

    定了。因为记忆都是无可避免地在更新的。

    二十岁前后的那些日子,尽管我多次想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却怎么

    也做不到。当时,在我周边不断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应付这些已经

    使我筋疲力竭了,根本没有余力停下步子,把那些事情一一写在本子

    上。况且,大多数事情都不是让我觉得“必须要写下来的事件”。那时

    的我,迎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勉强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继续向前迈

    步,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对于木樽,我是记忆犹新的。真是不可思议。虽然不过是交

    往几个月的朋友,但是每当听到收音机里流淌出披头士的《昨天》时,与他相关的各种情景和对话便走马灯似的出现在我脑海里。比如在他田

    园调布的家里的浴室,两个人进行的马拉松式的聊天内容。什么阪神老

    虎击球手存在的问题;包括性爱问题在内的种种烦恼;复习考试的枯燥

    无聊;大田区田园调布小学的历史;对于杂煮与关东料理的认识上的差

    异;关西腔语汇的丰富的感情色彩等等。还有就是在他的极力怂恿下,和栗谷惠理佳进行的唯一一次匪夷所思的约会。隔着意大利餐厅的蜡

    烛,栗谷惠理佳向我诉说的那些心里话。在那样的时期,发生的那些事

    情,如同昨天刚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音乐具备这种清晰地唤醒人的记

    忆的功能,有时这种唤醒甚至让人痛彻肺腑。

    回想我二十岁的时候,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都是孤独和寂寞。我既没

    有可以温暖自己身体和内心的恋人,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每天

    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对于未来也没有任何憧憬。几乎是把自己深深地

    封闭起来。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这样的日子过了长

    达一年。很漫长的一年。至于那段可称之为严冬的时期,是否给我这个

    人的成长留下了宝贵的年轮,连我自己也说不好。

    当时,我也是每天晚上从圆形船窗眺望外面的冰做的满月。厚二十

    公分左右、冷冰冰的坚硬而透明的月亮。然而,没有人陪伴在我身边。我一直是孤单一人眺望着它,没有能够和任何人分享那月亮的美丽与冰

    冷。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是前天的明天。

    我祝愿木樽能在丹佛幸福地生活(或许是在其他某个遥远的城市

    里)。即便不是那么的幸福,至少希望他今天能够顺利而健康地度过。

    因为明天我们会做什么样的梦,谁也说不好。

    [1] 原文是“イエスタデイ”,出自英文“yesterday”。

    [2] 披头士乐队的一首著名歌曲,最早出现在披头士乐队1965年的专辑《Help!》中,由保罗·

    麦卡特尼创作完成至今己有超过2200个翻唱版本,是20世纪被改编、演奏、播放最多的一支乐

    曲。

    [3] 一支日本职棒太平洋联盟的球队,成立于1950年,当时队名是每日猎户星队,1958年与大

    映联合队合并,更名为大每猎户星队,1964年更名为东京猎户星队,1969年更名为罗德猎户星

    队,1992年更名为千叶罗德海洋队,沿用至今。

    [4] 指的是木樽正明。木樽正明(Kitaru Masaaki, 1947年6月13日— ),日本棒球选手,出

    生于千叶县铫子市,曾效力于日本职棒罗德猎户星队等,守备位置为投手,于1976年退役,生

    涯通算112胜纪录。

    [5] 这里指升学失败,赋闲在家的人。

    [6] 两次升学失败的人。

    [7] 詹姆斯·马歇尔·吉米·亨德里克斯(1942年11月27日—1970年9月18日),著名美国音乐

    人兼创作歌手,被公认为是流行音乐史上最伟大的电吉他演奏者。

    [8] 佛教用语。由发菩提心而生起归依佛、法、僧之一念,以趋向菩提。

    [9] 夏目漱石的小说。三四郎是主人公的名字,小说描写了一位乡下青年小川三四郎来到东

    京,受到现代文明和现代女性的冲击,不知所措的窘态。与《后来的事》和《门》构成爱情悲

    剧三部曲。

    [10] 日本职业棒球队,日本最古老的职业俱乐部之一,总部设在甲子园西宫(位于日本兵库

    县)以及中央联盟。该队的帽子标志与纽约洋基队非常相似,队员也经常穿着相似的细条纹队

    服。

    [11] 此处特指住在外国人家中。

    [12] 约翰·列侬,披头士乐队成员之一。

    [13] 保罗·麦卡特尼,披头士乐队成员之一。

    [14] 爱好者协会联谊会。

    [15] 披头士乐队的一首歌曲。

    [16] 塞林格于1961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

    [17] 伍迪·艾伦(1935年12月1日— ),本名艾伦·斯图尔特·康尼斯堡(Allen Stewart

    Konigsberg),美国电影导演、编剧、演员、作家、剧作家和音乐家,其职业生涯已逾50年。

    艾伦的电影独具风格,范畴横跨戏剧、脱线性喜剧,是美国在世最受尊敬的导演之一。

    [18] 产于意大利基安蒂地区的驰名世界的红葡萄酒。[19] 源自德国,外形如树桩,切开有层层年轮状的花纹,号称德国蛋糕之王。

    [20] 要求男女都必须正装出席。男士要穿晚礼服,前襟领子是黑缎面的,配白衬衫,黑领结,黑腰带(丝质或高档无 logo黑色皮质腰带),裤子两侧夹缝有和领子同面料的黑缎夹条,用法

    式袖扣。女士穿晚礼服,低胸露肩长裙,年轻女士可穿小礼服,相配手拿包和鞋子。佩戴珠宝

    或高级手表。一定要化妆。

    [21] 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部纳帕河畔,是美国最优秀的葡萄酒产区之一,已经成为美国酒

    文化的代名词,葡萄酒行业高贵典雅的品质象征。

    [22] 电影名,该电影由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拍摄完成,入选第65届戛纳电影节展映单元。独立器官

    姜建强 译

    有一种人缺乏内在性的曲折和烦忧,却因而得以走过令人惊叹的富

    有技巧性的人生。这样的人固然为数不多,但偶尔亦能寻遇。渡会医生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样的人为了让(要如此说的话)率直的自己,能与周遭扭曲的世

    界相互妥协生存下去,或多或少会被要求做出各自的调整。但大体而

    言,运用了多少繁杂的技巧来打发每一天,其本人对此并无觉察。他们

    在头脑中坚信,自己无论何处何时都是以自然的方式,坦率而非精于算

    计地生活着。而当他们偶尔被从不知何处投射进来的特别的阳光照耀,猛然发觉自己所作所为的人工性或者叫非自然性的时候,事态就会迎来

    时而悲伤欲绝,时而兴高采烈的局面。当然,到死为止没有见过那样的

    阳光,或者即便目睹了也无从感觉,承受如此恩惠(只能这样形容)的

    人还确实大有人在。

    我想在这里粗略地叙说一下与渡会这个人当初相识的情况。其中大

    半是从他口中直接听到的,但也混杂了部分与他亲密交往的——而且值

    得信赖的——人们那里收集到的信息。有时还多少包含了我所观察到的

    他的日常言行,从而得出“肯定是这样的吧”的个人推测。这种推测如

    同是填补事实与事实之间缝隙的柔软的油灰。总之,我想说的是,这不

    是用完全纯粹的客观事实来完成的人物写真创作。为此,身为笔者并不

    想推荐各位读者将这里描述的事实,当作裁判的证据物品,或者当作商

    贸活动(虽然猜不出是怎样的商贸活动)的证据资料来使用。不过,就那样一点点往后退却(请事先确认身后是否有悬崖),选

    取适当的距离观赏那幅人物写真的话,或许就会明白,细节上的微妙真

    假并不构成重要问题。然后在那里,叫做渡会医生的一个形象,就会立

    体且鲜明地浮现出来吧——至少笔者是这样期待的。怎么说才妥帖呢?

    总之,他是一个不带有充裕的“招致误解空间”的人物。

    并不能说他是个容易被理解的单纯的人。至少在某一方面,他是个

    复杂多样且不易把握的人物。在他的意识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黑

    暗,背负着怎样的原罪,我当然无从知晓。尽管如此,我们能否这样断

    言:在他的行为模式始终一贯的逻辑性中,描述他的整体形象还是比较

    容易的。作为一名专业作家,这样说或许有点冒昧,但当时的我确是抱

    有那种印象。

    渡会已经五十二岁了。至今未婚,也没有同居的经验。在麻布雅致

    的公寓大楼六楼的二居室里,一直一个人生活。或许可称之为铁杆独身

    主义者吧。做饭洗衣烫熨打扫等家务事,基本没有问题。还雇用专业的

    家政人员每个月上门服务两次。原本就属喜好清洁的性格,所以做家务

    也不觉得痛苦。必要时还能调制美味的鸡尾酒,从土豆炖肉到纸卷鲈鱼

    的烧烤,一般都能做(就像大部分厨师那样,因为在购买食材时不计代

    价,所以基本都能做出美味的料理)。既不会因家中没女人而感到不

    便,也没有一个人在家难以打发的无聊,也几乎没有独眠的寂寞感。至

    少在某个时点为止是没有的。大体就这么回事。

    他的职业是美容整形外科的医生。在六本木开设“渡会美容诊

    所”。这是从同样职业的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当然有很多与女性结识

    的机会。他绝不能说是一位美男子,但容貌还算过得去(自己想要接受

    整容的念头一次也没有)。诊所经营极为顺当,年收颇丰。身材均匀,举止雅致,有教养,话题也丰富。头发也还扎实地留着(虽然白发开始

    有些显眼)。虽然身体这里那里多少附有赘肉,但他热衷于跑健身房,基本维持着年轻时的体型。所以,过于直率的措辞或许会招致世间许多人的强烈反感,但我还是想说,在与女人的交往中,截至目前他都处理

    得游刃有余。

    不知为何,渡会从年轻的时候,就完全没有结婚成家的愿望。他莫

    名地十分确信自己不适合结婚生活。所以追求以结婚为前提与男性交往

    的女性,不论对方有多大的魅力,从一开始他就退而拒之。其结果就

    是,他作为女友而选择的对象,大都是有夫之妇,或者仅限于已经拥有

    其他“真命”男子恋人的女性们。而只要维持着这样的关系设定,对方

    期待与渡会结婚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更为明白地说,对女人们而言,渡会通常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第二恋人”,便利的“雨天用的男朋

    友”,或者也是适中的“拈花惹草对象”。而且实话实说,这样的关系

    才是渡会最为见长的,也最乐意与这种心情愉快的女性保持的关系。除

    此之外,比如说寻求作为搭档共同分担责任之类形式的男女关系,通常

    会使渡会的心情变得糟糕。

    女人们不仅被自己拥抱,也被其他男人搂抱这个事实,并不特别让

    他心烦意乱。所谓肉体什么的,最终也只不过是肉体而已。渡会(他主

    要从医生的立场)是这样想的,她们大体上(她们主要从女性的立场)

    也是这样想的。在和自己相会之际,她们只要想着点自己,渡会就已十

    分满足。除此以外的时间,她们想些什么、干些什么,那完全是她们个

    人的问题,不是渡会应该逐一思考的问题,开口过问更是荒谬。

    与女人们共同进餐,觥筹交错,快乐交谈,这对渡会来说成了一种

    纯粹的欢愉。而做爱本身只不过是那条延长线上的“另一种欢愉”而

    已,其本身并不是最终目的。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寻求与魅力女性亲

    密且知性的接触。以后之事只能以后再说。因此女性们自然地被渡会所

    吸引,无所顾忌地与他共享在一起的时光。其结果就是进一步接受了

    他。说到底这些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世上很多女性(尤其是有魅力的女

    性),对热衷上床的男人们早已相当腻味了。

    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究竟与多少女性保持过这样的关系?渡会有时想,如果能统计一下就好了。然而渡会原本就是对数量不感兴趣的

    人,他所追求的还是质量。而且对于对方的容貌,也不太拘泥挑剔。只

    要缺陷不是大到足以引发职业上的关心,或者只要不是看到就打哈欠的

    无聊,也就足够了。如果在意容貌什么的话,而且又有足够的金钱积

    蓄,基本上想怎么改变都行(在这个领域里,他作为一名专家知道很多

    令人惊叹的实例)。实际上与容貌相比,他更看中的是女性头脑灵活、富有幽默感、具备优异的知性感觉等。话题匮乏、没有主见的女性,容

    貌越姣好,越让渡会灰心失望。即便再怎样做手术,也不可能提高知性

    智慧的程度。和聪慧机智的女性交往,聚餐间的快乐交谈,或者在床上

    一边耳鬓厮磨,一边漫无边际地愉悦私语,渡会将这样的时光当成人生

    的宝物而惜爱无比。

    在女性关系方面,从来没有产生过重大纠纷。黏糊糊的感情纠葛不

    是他的喜好。不管怎样,一旦开始让他看到有类似不吉黑云接近地平线

    的征兆,就手法漂亮地用丝毫不把事情闹大,并最大限度地不给对方造

    成伤害的方式,悄然退身。宛如黑影快速而自然地与不断迫近的暮色所

    混融一般。他作为一名老资格的独身者,精通这方面的技巧。

    与女友们的分手,总是定期而至。大多数另有恋人的独身女性,某

    个时期一旦到来,就会向渡会告别:“非常遗憾,我想我不能再和你见

    面了。因为决定近期结婚了。”她们决意结婚很多时候是在快到三十岁

    和快到四十岁时。如同到了年底,挂历就畅销一样。渡会通常会很平静

    地,且浮现出含有适度忧伤的微笑,接受这样的事实。虽有遗憾,但也

    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谓结婚这种制度,虽然完全不适合自己,但也属

    于恰如其分的神圣之物,不得不尊重才是。

    那样的时候,他总是买上贵重的结婚礼物,并发表一番祝福:“恭

    贺大婚。希望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你是一位聪慧、迷人、美丽的女子,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也是他的真心话。她们(或许)是从纯粹的好

    感出发,给予了渡会美妙的时光和她们人生宝贵的一部分。仅此而言,就不得不心存感激才是。除此之外,他还能诉求什么呢?

    不过像这样举行过值得庆贺的神圣的结婚仪式的女性,大概有三分

    之一会在几年后的某日,给渡会打来电话。而且用明亮的声音发出邀

    请:“喂,渡会,方便的话,到哪里去玩玩不?”而后,他们再度怀揣

    好心情,保持那段难以谓之神圣的关系。他们从逍遥轻松的独身男女同

    伴,变成了独身者与有夫之妇这种稍微有些复杂(正因为如此欢愉程度

    才更深)的关系。但实际上二人所做之事——仅仅是增加了技巧性——

    几乎还是一样。婚后不再见面的女性中的三分之二,已经不联系了。她

    们也许正过着安宁满足的婚后生活吧。或许成了优秀的家庭主妇,生育

    了几个孩子。渡会曾经优雅爱抚过的绝妙乳头,现在或许正给婴孩哺

    乳。渡会如此愉快地思考着。

    渡会的朋友几乎都结婚了,也有了孩子。渡会有好几次前去拜访他

    们的家庭,但是从来没有羡慕的感觉。孩子小的时候,还算可爱好玩,但到了中学生和高中生的年龄,几乎毫无例外地憎恨大人,制造像是蔑

    视、复仇似的令人困惑的事端,毫不留情地刺痛父母的神经和消化器

    官。而在另一方面,父母头脑里只有孩子进名校的念头。为了学习成

    绩,老是焦虑不安,互相推诿责任,夫妻间的争执不绝于耳。孩子们在

    家也不怎么开口,将自己关在屋里,要么与同学没完没了地聊天,要么

    沉迷于来路不明的****。渡会怎么也无法产生自己要个这种孩子的

    心情。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管怎么说,孩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礼

    物”,但这样的广告用语终究是不可信的。他们或许只是想让渡会也背

    负一下自己背负过的重荷。他们自以为是地确信,世上之人都有遭遇他

    人遭遇过的倒霉事的义务。

    我自己趁年轻时就结婚了,之后就是不间断地维系结婚生活,不过

    凑巧的是没有孩子,所以他的见解(尽管看上去有些图式化的偏见和修

    辞上的夸张),在某种程度上我是能理解的。我甚至认为实际情况或许就是这样。当然啦,也不全是如此悲惨的事例。在这个广袤的世界,始

    终保持孩子和双亲关系良好的美满幸福家庭什么的——大体上是足球比

    赛帽子戏法的概率——还是存在的。可是我对于能否进入到这少数走运

    的父母当中,完全没有这样的自信,也不(非常地)认为渡会能成为这

    种类型的父亲。

    如果不怕误解地用一句话来表述,渡会是个“性情温顺”的人物。

    什么争强好胜啦,劣等感啦,妒嫉心啦,过度的偏见和自尊啦,食古不

    化啦,过于敏感的感受性啦,顽固的政治见解啦,这些有损人格平衡和

    安定的要素,至少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周遭之人都喜欢他从不隐瞒

    的直快性格、端正优雅的礼仪和鲜明的进取心态。而且渡会这种优秀品

    质,特别是对女性——几乎占了人类的一半——而言,更集中地富有效

    果。给予女性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对他这种职业的人来说虽是不可

    欠缺的技巧,但对渡会而言,并不是迫于需要后天习得的技巧,而是与

    生俱来的天资。如同优美的声音、细长的手指一样。可能就是这个缘故

    (当然肯定有附加医术),他所经营的诊所才会兴盛。即便不在杂志等

    媒体上刊登广告,预约也总是爆满。

    或许正如读者诸君所知晓的一样,这个类型的“性情温顺”之人,每每缺乏作为常人的深度,较多地是平庸无聊之辈。但是渡会不是那样

    的人。我总是在周末之际,和他边喝啤酒边快乐地渡过一个小时。他非

    常健谈,话题丰富。在他的幽默感里,并没有复杂的内涵,直接又实

    际。他跟我讲美容整形许多有趣的秘闻(当然在不触犯守秘义务的程度

    之内),还向我披露了很多与女性有关的颇有意思的传言。但是这样的

    交谈中从来没有夹杂过庸俗下流的语言。他总是饱含尊敬和爱意地叙说

    她们的事,与特定的个人有关的信息,他总是特别在意地加以隐藏。

    “所谓绅士,就是不多谈论付过的税金和睡过的女人的人。”有一

    天,他对我说。

    “这是谁说过的话?”我询问道。“我自己原创的。”渡会不动声色地说,“当然,税金的话题,有

    时不得不与税务师谈及。”

    对于渡会来说,同时拥有二至三名“女友”是理所当然的事。由于

    这些女友各自都有丈夫或恋人,所以优先考虑她们的日程,这样一来,他的时间份额就变少了。因此同时拥有几名恋人,对他来说是很自然的

    事,他也并不认为这是极不诚实的行为。当然,这种事情在女友面前只

    能缄默不语。他的基本姿态是:做到尽可能的不说谎,但是没有必要公

    开的信息就不予公开。

    在渡会经营的诊所里,有一位长年为他服务的优秀的男性秘书。他

    像娴熟的机场管制人员,很在行地调整着渡会那错综复杂的日程。工作

    上的计划之外,下班后与女性密晤的日程调整,不知不觉地也成了他工

    作的一部分。渡会绚烂多彩的私生活细节,都在他悉数掌握之中,但他

    不多管闲事,守口如瓶,对渡会繁忙的女性交往,不会露出惊讶的神

    色,说到底,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为了与女性们的约会不至于撞

    车,他还合理地安排出行。连渡会正在交往中的女性每个人的月经周期

    ——虽然一时难以相信——大体上都在他的脑子里。当渡会与女友去旅

    行的时候,从安排车票到预约旅馆或酒店,都是他办理。可以肯定的

    是,渡会的身边如果没有这位有能力的秘书,他的浪漫私生活就不可能

    像现在这样搞得有声有色。对此,渡会也是充满感激之情的,只要一有

    机会,他就会送礼物给这位帅气十足的秘书(当然也是个同性恋者)。

    由于女友们和渡会的关系,让她们在自己的丈夫或男友面前露馅,并引发重大问题,从而使渡会处于相当尴尬的立场上,所幸这样的事从

    来没有发生过。渡会原本就是一个性格谨慎的人,对与他交往的女友,他也是尽可能地提醒她们要多留意提神。不急于做难以达成的事,不持

    续同样的行为模式,在不得不说谎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不编大谎。这三条

    是他行为哲学的要点(虽然有点像给海鸥传授飞翔技术一样有点荒唐,但姑且还请再三的留意)。话虽这样说,但在交往中要完全做到与纠纷绝缘,也是不现实的。

    与如此之多的女性长年保持这种带有技巧性的关系,不可能不出现一点

    麻烦。就算是敏捷的猴子,也有抓不住树枝的这天。这其中有些不太注

    意的女性,她们疑心重重的男友就打电话到渡会的办公室,就渡会医生

    的私生活和其伦理性提出疑问(那位有能力的秘书,巧言善辩地处理着

    这些事)。还有一些是与渡会的关系已纠缠得很深,导致判断力有些混

    乱的有夫之妇。这些人的丈夫中偶尔还有非常有名的格斗运动员。所幸

    没有遭致大事发生。渡会医生被折断肩骨的不幸事件倒也没有发生。

    “这不光是运气好的缘故吗?”我说道。

    “或许。”他笑着说,“大概只是对我而言吧。可是也不仅仅是运

    气。我虽称不上是头脑好用的人,但对付这样的事格外的机智敏捷。”

    “机智敏捷。”我说。

    “怎么说好呢?当身临危险境地时,智慧突然驱动什么的——”渡

    会到嘴的话又憋回去。好像情急之中想不出实例,或许是有所顾忌难以

    启齿。

    我说道:“说起机智敏捷,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ois Roland

    Truffaut) 的老电影里有这样的场面。女人对男人说:‘在这世界

    上,有彬彬有礼的人,有机智敏捷的人。当然两者都属良好资质,但是

    在更多场合,机智敏捷的比彬彬有礼更胜一筹。’您看过这部电影

    吗?”

    “不。我想没有。”渡会答道。

    “女人还举例说明。比如,有一位男子一打开门,里面的女性正赤

    身裸体在换衣服。‘失礼了,夫人。’然后立即关上门的是彬彬有礼的

    人。相对于此,说‘失礼了,先生’,然后立即关上门的是机智敏捷的

    人。”

    “原来如此。”渡会钦佩地说道,“非常有趣的定义。说得明白易懂。我自己就多次遭遇过那样的状况。”

    “然后每次都灵机一动,巧妙摆脱?”

    渡会面有难色。“不过,我不想过高地评价自己。基本上还是受惠

    于运气吧。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受惠于好运的彬彬有礼的男人。这样想或

    许是无可非议的。”

    总之,渡会所说的受惠于好运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三十年。漫长的岁

    月。然而在某一天,他出乎意料地坠入深深的爱恋之中。就像一只聪明

    伶俐的狐狸,一不小心掉进坑洞一样。

    让他坠入恋巢的对象比他小十六岁,已婚。年长两岁的丈夫在外资

    IT企业里工作。有个孩子,五岁的小女孩。她与渡会的交往已经有一年

    半了。

    “谷村,你有下定决心不过分迷恋某人,并为此而努力的事

    吗?”渡会有时会向我提问。我记得确实是在初夏时节,与渡会相识了

    超过一年。

    我回答说没有那样的经历。

    “我也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不过现在有了。”渡会说。

    “努力不过分迷恋上谁?”

    “正是如此。现在正在努力之中。”

    “什么理由?”

    “极为简单的理由。因为过分迷恋,心情就会变调,痛苦得难以忍

    受。这种负担不是内心所能承受的,所以努力尽可能地不喜欢她。”

    他很是认真地说道。那副表情一扫平素的幽默感。

    “具体来说你是怎样努力的呢?”我询问道,“也就是,不过分的迷恋。”

    “有很多。尝试了各种方法。不过基本上就是尽可能地多想负面的

    事。她的缺点,怎么说呢,就是在可以想象的范围内,抽取不太好的一

    面,一一罗列在册。然后要在脑海里像吟唱咒语一样,反反复复告诫自

    己,这样的女人没有必要过于喜欢。”

    “取得成效了吗?”

    “不,成效并不显著。”渡会摇晃着脑袋说,“她负面的地方并没

    有想象的那么多,这是其一。另外,事实是她负面的地方也强烈地撩拨

    着我的心。还有一点,就自己的心向而言,什么是极为过分的,什么并

    不过分,我也无法分辨。这之间的分界线无法看清。这种不得要领、茫

    然若失的心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询问道:至今已与很多女性交往过,像这样心情被深深扰乱的情

    况,一次也没有过吗?

    “第一次。”医生坦率地说。然后他从暗黑的幽邃之处抽引出过去

    的记忆。“这样说的话,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虽然很短暂,但体味过

    与这相似的心情。一旦想起了谁,心里就丝丝拉拉地疼,变得任何事都

    无法思考——不过那只是毫无结果的单相思罢了。然而现在与那时完全

    不同。我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成人了,事实上也与她有过肉体关系。尽

    管这样,我还是这般意乱神迷。一旦连续想着她,不由得连内脏功能都

    好像怪怪的。主要是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

    渡会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确认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的状态似

    的。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一直期望努力不过分迷恋她的同时,也不想

    失去她呢。”我说。

    “对。是这样的。当然那是自相矛盾,自我分裂的。我同时企盼着

    正好相反的东西。即便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顺当如愿的。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反正我不能失去她。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自己都会迷失

    掉。”

    “不过对方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

    “确实如此。”

    “所以嘛,她是怎样看待与你的关系的?”

    渡会略微歪了歪脑袋,斟酌字句。“她是怎样看待与我的关系的,这只能推测了。而推测只能使我的内心更加混乱不堪。不过她明言她没

    有与现在的丈夫离婚的打算。孩子也有了,不想破坏家庭。”

    “却持续着与你的关系。”

    “现在我们总在找机会见面。不过将来的事情无从知晓。也许她害

    怕她丈夫知道与我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与我的幽会。或者

    实际上她的丈夫已经察觉,我们事实上也不能再见面了。也许她只是单

    纯地厌倦了和我的关系。明天会发生什么,全然不知。”

    “而那正是最让渡会你害怕的。”

    “可不。一旦在脑海里设想这么多可能性,其他的任何事就都没办

    法思考了。连食物也难以顺畅咽下。”

    我与渡会医生的邂逅,是在家附近的一家健身房。他经常在周末的

    上午,带着壁球拍来到健身房,期间也和我打上几盘。他彬彬有礼,体

    力充沛,对胜负得失的计较也恰到好处,所以论轻松快活地玩玩游戏,他是正合适的对手。虽然我比他年纪稍长一些,但年代大体相同(这之

    前提及过),打壁球的技术也大体相同。二人追逐着壁球直至汗流浃

    背,然后去附近的啤酒馆,一起痛饮生啤。渡会医生大体上只思考自己

    的事情。似乎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生下后就几乎没有体验过金钱

    苦恼的人,大多数都是如此的吧。尽管如此,如前所述,他是个快乐有

    趣的聊天对象。知道我是从事写作的,渡会就不全是扯闲篇,一点一点地夹杂了个

    人的知心话。渡会或许是这样认为的:如同心疗师和宗教家一样,从事

    写作的人也有倾听个人知心话的正当权利(或义务)。其实不仅仅是

    他,我之前已多次被各种人当作倾诉对象,有过同样的体验。说起来,我原本就不讨厌倾听他人的叙说,对于倾听渡会医生知心话更是来之不

    拒。他基本上是个正直率真之人,也能恰如其分公平地看待自己。而且

    也不惧怕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而这恰恰是世上很多人所不具有

    的资质。

    渡会说过:“比她容貌姣好的女性,比她体型优美的女性,比她趣

    味高尚的女性,比她头脑好用的女性,我都多多少少交往过。不过这样

    的比较不具有任何意义。这是因为对我而言,她是个特别的存在。或者

    说综合的存在也可以吧。她所拥有的全部资质都朝向一个中心,并紧紧

    相连。不能一个个抽离来测试与分析孰优孰劣,孰胜孰负。而且正是那

    个中心里的某些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如同强力的吸铁石。那是一种超

    越理智的东西。”

    我们就着薯条和泡菜,喝着大杯黑棕色鸡尾酒。

    “相识犹恨晚,相爱费痴缠。爱恨纠结中,此心难复前。有这样一

    首和歌吧。”渡会说道。

    “这是权中纳言敦忠 的和歌。”我答道。为什么会记住这首和

    歌?我自己也茫然不解。

    “这里的‘相识’,是指伴有男女肉体关系的幽会。这是大学课堂

    上教的。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但到了这般年

    岁,终于感受到这首和歌的作者是抱有怎样的心情了。与思慕爱恋的女

    性幽会,缠绵云雨,完事后道声再见,最后感觉到深深的失落感,令人

    窒息苦闷。回想起来,人的这种心情,纵有千年,丝毫未变。我竟然没

    有察知自己体验过的正是这种心情。令人痛心的是,我作为一个成熟之

    人还不够格。虽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太迟了。”我说。我觉得在情感问题上没有太迟或太早。因为即便再怎么迟缓,总比

    到最后也还未曾意识要好得多吧。

    “不过这种心情趁年轻的时候体验的话,或许就好了。”渡会说

    道,“这样的话也许能生成类似免疫抗体的东西。”

    我想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想得通的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人,他

    们在未能生成免疫抗体的情况下,体内潜伏着性质恶劣的病原体。不过

    对此我什么也不想说。一说就话长。

    “我和她开始交往有一年半了。她的丈夫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去海

    外出差。那个时候我们就见面吃饭,然后来到我的住处,一起上床。我

    了解到她和我发展成这种关系的契机,是因为他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

    草。她的丈夫向她道了歉,和对方分手,并保证下不为例。不过她的心

    情没能就此复元。为了取得所谓的精神平衡,才与我保持了肉体关系。

    要说是报复雪耻,表现也太过残忍了,但对女人来说,这种内心的调整

    作业是必须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这样的事是否屡见不鲜,我不清楚,姑且先安静听他说。

    “我们一直轻松愉悦地享受床第之欢。活泼的交谈,二人独享的温

    馨秘密,长时间精致的做爱。我想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

    笑颜常驻,笑得非常快乐。可是一直持续着这种关系,渐渐越发深爱到

    不能自拔退回原初。我最近常常在思考。所谓我,究竟为何物呢?”

    我意识到好像听漏了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听错了),所以请他再重

    复一遍。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这是目前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他重复

    道。

    “有难度的疑问。”我说道。

    “可不。非常难的一道疑问。”他说道。然后为了确认其难度而频频点头。他似乎没有体会到我话语里带有轻微的讥讽之味。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他还在追问,“作为一名美容整形外科

    医生,迄今为止从不犹疑地精励于工作。在医科大学整形外科研修,一

    开始作为助手协助父亲的工作。父亲视力恶化引退以后,我就接手了诊

    所的经营。虽说有点自吹自擂,但我认为自己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技术

    是精良的。在这个美容整形的世界里,实际上是鱼目混珠。广告做得天

    花乱坠,内部捣浆糊的事时有发生。但是我们始终凭良心办事,一次也

    没有和顾客发生过大的纠纷。这方面我敢自夸为专家。在私生活方面也

    没有不满。朋友多,身体目前还算健康。我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但

    是,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最近一段时间我再三思考。而且是相当认

    真地思考。如果去掉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能力和经历,如果失去目

    前舒适的生活环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说明,就将一个赤裸的我放逐

    到这个世界上的话,这里的我,究竟为何物?”

    渡会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在寻求某种反应似的。

    “为什么会突然思考这种问题呢?”我问道。

    “之所以这样,我想是因为在这之前,读了一本关于纳粹集中营的

    书。这本书里,有一段是讲述在战争中被强行送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

    科医生的故事。在柏林开诊所的一位犹太人医生,有一天与家人一起被

    抓,并被押送到集中营。在这之前他被家人爱戴,被人们尊敬,被患者

    信赖,在雅致的邸宅过着富足的生活,还养了好几条狗。到了周末,作

    为一名业余大提琴演奏者,和朋友们演奏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室内音

    乐。享受着安定富有的生活。但命运突转,他被投进如同人间地狱般的

    场所。在那里,他不再是富有的柏林市民,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几乎如同非人。与家人分离,遭受野狗同然的待遇,食不果腹。集中营

    里的所长知道他是有名的医生,以或许还有利用价值为由,暂时免除了

    煤气毒杀,但是明天的事没人知道。由着看守心情,或许轻易地就被棍

    棒打死。他的家人恐怕已经被杀了吧。”他少许停顿了一下。

    “到了那里我突然浮想联翩。这位医生经历的可怕的命运,那或许

    就是我的命运,只是地点和时代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我也因某种理由

    ——虽然不知道怎样的理由——有一天突然被拽出现在的生活,并被剥

    夺所有的特权,落魄到只是一个号码的存在,那么我究竟为何物?我合

    上书陷入沉思。如果暂且不论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技术和信用的

    话,我只是一个一无长处、江郎才尽的五十二岁的男人。虽然大体还算

    健康,但与年轻的时候相比体力下降。剧烈的体力劳动难以忍耐长久

    吧。要说我的特长,只是会挑选美味的黑皮诺葡萄酒 ,知道几家体面

    的西餐馆、寿司店和酒吧,能给女性挑选时髦的饰品作为礼物,能弹点

    钢琴(简单的乐谱一上手就能弹),大体就是如此。不过如果我被押往

    奥斯威辛的话,那些东西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同意这种说法。关于黑皮诺葡萄酒的知识也好,业余水准的钢琴

    演奏也好,有趣的谈话术也好,在那样的地方恐怕百无一用。

    “冒昧地问一句,这些问题谷村你有思考过吗?如果自己的写作能

    力被夺去的话,自己究竟为何物呢?”

    我对他作了说明。我是从“微不足道的一介草民”出发,等于说是

    一穷二白地开启了人生。小小的机缘巧合之下,偶尔开始写作,说幸运

    也好,什么也好,生活就此得以维系。所以为了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既

    无专长也无特长的一介草民,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地搬出奥斯威辛集中营

    这么庞大的假设。

    渡会听后认真思虑了片刻。还存在这样的思考方法,对他而言大概

    是初次听闻。

    “原来如此。那样的人,就其人生而言或许是快乐的。”

    一无所有的人一穷二白地开始人生,不能不说是件乐事吧?我客气

    地指出道。“当然。”渡会答道,“当然如你所言。从一无所有开始人生,那

    是相当费力的吧。我认为在这方面我比其他人受惠多多。不过,人到了

    一定的年龄,就会养成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大致拥有了社会地位,在此之后再对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抱有深深疑问的话,就要从另外的层面

    解答了。我总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打发掉的人生,完全是无意味的、徒

    劳的。年轻的话,还有变革的可能,还能图抱希望。但到了这把岁数,过去的重荷就会沉甸甸地压将下来,简单的重塑变得无效。”

    “你是在读了纳粹集中营的书之后,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的

    吧。”我说道。

    “嗯。所写的内容,让我受到了无可名状的个人式的震撼。再加上

    和她的未来也不明朗,以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好像陷入了轻度

    中年忧郁的状态。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一直持续不断地思考。不过,再怎么思考,都寻觅不到类似的出口。只是在同一地方转来转去罢了。

    以前愉快地干各种事,现在再怎么干都索然寡味。既不想运动,买服饰

    的意欲也无法涌起,连打开琴盖都觉得慵懒无聊。甚至连进食的心情也

    是全无。一人呆坐着,头脑里浮现出的全是她。工作上应对客人时,也

    在思念她。还情不自禁地叫唤她的名字。”

    “你和那位女性见面的频率高吗?”

    “因时期而完全不同。全随着她丈夫的日程。这也是我感觉痛苦的

    一个原因。他长时间出差的时候,我们就持续见面。那个时候她或者把

    孩子放在娘家,或者雇一位保姆。不过,只要她的丈夫在日本,多少个

    星期都不能见面。那个时期相当难熬。只要一想到这样下去再也见不到

    她,对不起,用句陈腐的表述,身体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撕心裂

    肺。”

    我默然无声地倾听他的叙述。虽然他的语言选择并无新意,但也听

    不出陈腐。反过来倒也听得出发自肺腑。他缓慢地深呼吸。“通常我大致有好几位女友。可能会让人惊讶,多的时候有四至五位。与某个不能相见的时期,就和其他女友幽会。如

    此这般倒也自在放松。不过,自从被她强烈地吸引之后,就感受不到其

    他女性那种难以想象的魅力了。即便与其他女性幽会,头脑中的某个地

    方总有她的音容笑貌,难以驱逐。确实是重病。”

    重病?我思虑到。眼前浮现出渡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光景。“喂,喂,请火速派一辆救护车,确确实实的重病。呼吸困难,胸口马上要胀

    裂成两段——”

    他继续说道:“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对她知根知底得越多,就越喜

    欢她。虽然已经交往了一年半,但与一年半前相比,现在对她痴迷得更

    深了。现在我感觉到,她的那颗心和我的这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

    地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

    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

    缆绳的刀具。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它令我不安。我想,这样下去,如果感情再一个劲地走往深处的话,自己又将变得如何呢?”

    “确实如此。”我说道。但渡会好像渴望着更有实质性的答复。

    “谷村,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

    我说道:怎样做才好?至于具体的对策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就听到的这些话而言,如今你心里感受到的这些事,总的说来还是规矩

    在理的。因为所谓的爱恋,原本就是那种感觉。变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

    的理智,感觉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总之,你并没有经历脱逸世

    俗常识的异样体验。仅仅是认真地恋上了一名女性而已。感觉上不想失

    去所爱之人,永远想见所爱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见,或许就是这个

    世界灰飞烟灭之日。那是世间每每都能看到的人之常情。既不奇怪也不

    异常,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

    渡会医生抱着胳膊,对我所言再度思忖斟酌。他好像不能很好地理解某句话。说不定就是“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这句话。或许这作为一

    个概念,他理解得很辛苦。或者事实上这句话还是脱逸了“相恋”这个

    行为本身。

    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际,他全盘托出了他的心里话。“谷村,我现

    在最为惊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乱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气一样的

    东西。”

    “怒气?”我有点吃惊地说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与渡会这样的人实

    在不匹配的感情。

    “那是针对什么的怒气?”

    渡会摇摇头。“连我也不明白。可以确定不是针对她的怒气。不过

    在见不到她或不能见她的时候,在自己的内心有时能感觉这种怒气的高

    涨。这是针对什么的怒气?即便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不过这确实是

    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怒气。房间里存在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想

    扔什么。椅子啦,电视机啦,书本啦,碗碟啦,匾额啦,想扔所有的东

    西。我想,那些东西该不会正好砸在楼下行人的头上,把人砸死啊。虽

    属荒唐之极,但那个时候真是这样想的。当然,现阶段还能控制这股怒

    气,不至于干出什么。不过,或许失控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为此或许真

    的会伤害某个人。我也害怕。如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选择伤害自

    己。”

    对此我说了些什么呢?不太记得了。我想大概说了些不疼不痒的安

    慰话。因为他所说的那股“怒气”,究竟为何意?暗示了什么?那个时

    候的我,确实未能很好地理解。或许更为明白无误地说些什么就好了。

    不过,我在意的是,即便我明白无误地说了,恐怕也不会改变他以后所

    趋向的命运吧。

    我们付完钱,走出店门各自回家。他提着球拍包钻进了出租车,从

    车内冲我招手。那成了我目睹到的渡会医生最后的身姿。这是暑气残留的九月即将结束时的事情。

    从那以后,渡会就没有在健身房再露过脸。为了能见到他,我一到

    周末总去健身房,但他不在。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过在健身

    房这样的事是不稀奇的。本来一直能见到的某个人,从某日开始突然消

    失。健身房不是工作场所,来与不来是个人的自由。所以我也并不那么

    在意。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

    十一月末一个周五的下午,渡会的秘书给我打来一通电话。他叫后

    藤。他用低沉圆润的嗓音说着话。这个嗓音让我回想起巴里·尤金·怀

    特(Barry Eugene White) 的音乐,回想起FM节目在子夜时分经常播

    放的音乐。

    “突然在电话里向您通报这样的事,心里很难受。渡会在上周四去

    世了。这周一,举行了只有家属参加的密葬。”

    “去世?”我大为愕然地说道,“大概在两个月前,我最后见到他

    的时候,还蛮有精神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后藤,略微沉默后又开口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保

    管着渡会生前交给我的送你的东西。非常不好意思,能在什么地方见您

    一面吗?我想那个时候能叙说详情。我随时随地都行。”

    我说就现在可以吗?后藤回道没有问题。我指定了一家在青山大街

    后街上的咖啡厅。时间六点。那里可以放松不受干扰地静静地说话。后

    藤不知道那家店,但他说会简单地查找一下。

    我六点还差五分到达咖啡厅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位子上。看到我走

    近他,便敏捷地站立起来。因为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我猜想是个体格健

    壮的男人,但其实是个瘦高个。正如从渡会那里曾有耳闻,从容貌看来就是一位美男子。身着茶色的毛料西服,雪白的纽扣领衬衫上,系着暗

    墨的芥末色领带,合身得体。长发也梳理得整洁有度,刘海潇洒自然地

    散落于额前,髯须也是浓浓的。年龄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如果之前没有

    从渡会那里听说他是个同性恋,那么看上去只是一位极为普通的注重仪

    表仪容的好青年(他还着实留有青年人的模样)。他喝着双份浓缩咖

    啡。

    我与后藤简单地寒暄数句,也点了双份浓缩咖啡。

    “非常突然地死去了。是吗?”我问道。

    青年好似被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晒个正着一样细眯双目。“对。是

    这样。非常突然地死去,令人震惊不已。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是在煎熬

    无比,非常可怜的状态下死去的。”

    我静静地等待下文。不过,他暂时——至少在我点的咖啡送来之前

    ——似乎还是不想一五一十地叙说跟医生的死有关的事。

    “我发自内心地尊重渡会先生。”年轻人改变话题说道,“即使作

    为一名医生,即使作为一个人,他也真的很优秀。受到他的亲切教诲还

    真的不少。他让我在诊所里干了将近十年,如果没有邂逅这位先生,我

    想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是个表里如一、情性率真之人。总是和蔼可亲,从不摆架子,注重一视同仁,因而受到大家的喜爱。我一次也没有听先

    生说过谁的不是什么的。”

    如此而言,我也没有听到过他说别人不是的话。

    “渡会倒是经常说起你。”我说道,“他说,如果没有你,他就不

    能很好地经营诊所,私生活也会变得够呛吧。”

    我这么一说,后藤嘴角处浮现出凄惨而淡然的微笑。“不。我不是

    那种重量级的人物。仅仅是作为一名幕后者,只想尽可能地为渡会先生

    做些什么。为此,我以我的方式,拼命地努力。这其中也不乏欢乐。”女服务员端来双份浓缩咖啡走开后,他终于开始触及医生之死的话

    题了。

    “一开始意识到的变化,是先生不吃午饭了。这之前每天到了午饭

    时间,哪怕是粗茶淡饭之类的,他也一定会吃上几口的。他是个工作再

    忙,对饮食也决不马虎的人。但就是不知从哪天开始,中午完全什么东

    西都不吃了。即便这样规劝:您如果什么都不吃的话——他总是说:不

    必在意,只是没有食欲而已。那是十月初的事情。这个变化令我不安。

    这是因为先生是个不喜欢改变日常习惯的人。在他看来,日常的规律性

    比什么都重要。他不仅变得不吃午饭,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健身房也不去

    了。本来一周去三次健身房,热情满满地游游泳啦,打打壁球啦,练练

    肌肉啦等等,但对这样的事似乎完全失去了兴趣。然后对仪表仪容也好

    像变得满不在乎。原本是个好清洁且洒脱之人,但不知如何表述才好,在外表上也渐次邋遢起来,有时数日续穿同样的衣服。而且他还总是处

    于深思发呆的状态,逐渐少言寡语,不久就基本不开口了,陷入神情恍

    惚状态的次数也变得多起来。我即便故意搭腔,也如同对牛弹琴。此

    外,在夜店与小姐交际的兴趣也全无了。”

    “因为你是负责日程管理的,对他的这些变化是最为清楚的吧?”

    “您说得对。特别是与女性的交往,对先生来说是重要的日常活

    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活力之源。这一切突然间完全归零这件事本身,即

    使再怎么思考,也绝非寻常之事。五十二岁还不是老态龙钟的年龄。大

    概谷村先生您也知道,在女性方面,渡会先生是相当游刃有余、积极入

    世的。”

    “因为他是个对女性交往并不特别隐瞒什么的人。也就是说,并不

    是为了炫耀自己,说到底带有直率的意思。”

    后藤青年赞同说:“可不是吗,在这方面真是个非常直率之人。我

    也曾听到过各种说法。正因为如此,先生那样的突然变化,令我也遭到

    不小的震撼。之前先生对我没坦陈过一点心理话。不管遭遇怎样的事,就权当个人私密,放置于自己内心深处。当然我试探地问过。遭遇什么

    麻烦事了吗?有什么担心的事吗?但先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对我没有

    敞开内心。几乎没能从他那里听说过什么。在我的眼前他只是日渐消瘦

    衰弱。明摆着的是有饭不吃。当然我也不能随意插足先生的私生活。虽

    然先生是直爽性格,但也不是会简单地邀人进驻自己私域的那种人。我

    虽然干了长时间的略似私人秘书的工作,但进入先生的住所只有一次。

    那还是出门忘了要紧的东西,让我去取的时候。他的住所能自由进出

    的,或许只是亲密交往中的女友们了。我也只能从远处焦躁地猜测而

    已。”

    后藤说着,再次叹了一小口气,就好像对亲密交往中的女性表明一

    种失落的心情一样。

    “你说是每天能看得出的消瘦衰弱?”我问道。

    “是的。眼睛凹陷进去,脸色如同白纸失去色彩。脚步也踉踉跄

    跄,难以迈开步子,好像连拿手术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当然手术什么的

    是不能做了。好在有技术良好的助手,所以让他来替代先生执刀。不过

    这样毕竟不能长久。我就到处打电话,单方面地取消早早的预约,事实

    上诊所也快接近停业状态了。不久,诊所完全看不到先生的身影了。这

    是十月底的事情。给先生的住所打电话没有人接。整整两天联系不上的

    状态还在继续。因为我保管着先生公寓的钥匙,所以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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