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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4059
从此学会隐藏悲伤.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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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048KB,165页)。

     从此学会隐藏悲伤,这是一本全新的文学作品,在书中一共有四大部分为读者提供精彩的内容,对于喜欢这本书籍的网友可以来进行阅读。

    内容提要

    这本书也许能让你长大,也许能让你提前感受那些你还不愿去面对的事情。

    让人明白心智成熟的路上,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如何跨过我们以为天塌下来的那些坎。

    这本书记载了一些刻骨铭心的时刻,几乎每篇文章都有泪点,但看完怎么也哭不出来,从此明白了什么是悲而不伤。

    先前你不明白,为什么人有时候要憋着不哭,会说反话,会言不由衷。

    只是因为你还年轻,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像在演戏,一碰就惊天动地。

    当有天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将悲伤跟快乐平等看待,你便会更加敬畏人生。

    作者信息

    郑执,作家、编剧。

    已出版三部长篇小说《浮》《别去那个镇》《我只在乎你》。

    韩寒「一个」高赞作者,已发表《少女的祈祷》《爱呀,我去》《亲爱的酒鬼》等文章。

    始终认为,文学的本质最终都是关于悲伤,但绝不是流于字面的粉饰和佯装。应是一道暗门,静静地立在那儿,不刻意等谁,懂的人自会来开。

    忠实读者时常调侃他:你千万忍住别红啊,实则欣赏他为人低调沉静。

    目录预览

    1.自序 我偏要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2.PARTA没人能为你承担所有悲伤

    1.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2.还可以游啊

    3.你总是心太软

    4.你愿意跟我玩吗

    5.你会天马流星拳吗

    3.PARTB最执着的爱恋,是纯地爱羞

    1.厕所爱情故事

    2.婶儿,你的蛋碎了

    3.亲爱的酒鬼

    4.痴汉小歪的十年

    5.复仇女神的春天

    4.PARTC一辈子太短,只够爱一个人

    1.少女的祈祷

    2.一颗钻石的寿金

    3.爱呀,我去

    4.表哥和酒的爱情

    5.世界终将遗忘

    6.转角遇见狗

    7.在线等,不急

    5.PARTD凡人最大的勇敢,是真实地活着

    1.杀信鸽的人

    2.初恋这件大事

    3.幸福的逻辑

    4.每一种爱,都是自食其果

    5.晚安,是我对你最温柔的告别

    6.崩溃请你流沮

    7.宝地

    从此学会隐藏悲伤截图

    郑执 - 从此学会隐藏悲伤

    目录

    自序 我偏要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PART A 没人能为你承担所有悲伤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还可以游啊

    你总是心太软

    你愿意跟我玩吗

    你会天马流星拳吗

    PART B 最执著的爱恋,是纯粹地爱着

    厕所爱情故事

    婶儿,你的蛋碎了

    亲爱的酒鬼

    痴汉小歪的十年

    复仇女神的春天

    PART C 一辈子太短,只够爱一个人

    少女的祈祷

    一颗钻石的寿命

    爱呀,我去

    表哥和酒的爱情世界终将遗忘

    转角遇见狗

    在线等,不急

    PART D 凡人最大的勇敢,是真实地活着

    杀信鸽的人

    初恋这件大事

    幸福的逻辑

    每一种爱,都是自食其果

    晚安,是我对你最温柔的告别

    崩溃请你流泪

    宝地郑执

    从此学会隐藏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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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自序 我偏要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2.PART A 没人能为你承担所有悲伤

    1.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2. 还可以游啊

    3. 你总是心太软

    4. 你愿意跟我玩吗

    5. 你会天马流星拳吗

    3.PART B 最执着的爱恋,是纯粹地爱着

    1. 厕所爱情故事

    2. 婶儿,你的蛋碎了

    3. 亲爱的酒鬼

    4. 痴汉小歪的十年

    5. 复仇女神的春天

    4.PART C 一辈子太短,只够爱一个人

    1. 少女的祈祷

    2. 一颗钻石的寿命

    3. 爱呀,我去

    4. 表哥和酒的爱情

    5. 世界终将遗忘6. 转角遇见狗

    7. 在线等,不急

    5.PART D 凡人最大的勇敢,是真实地活着

    1. 杀信鸽的人

    2. 初恋这件大事

    3. 幸福的逻辑

    4. 每一种爱,都是自食其果

    5. 晚安,是我对你最温柔的告别

    6. 崩溃请你流泪

    7. 宝地10 Jun,2015

    无论一件事或是一个人,等你有了十成把握那天,也已经没了争取的意义。

    29 Apr,2006

    有人追逐成了风,有人守候成了景,风景真的在一起,还要仰仗一刻好天气。30 Jan,2009

    你是开遍天涯的花,我是左右不了方向的马。奈何你落地生花,而我尚未抵达。

    06 Aug,2011

    千山万水是走不遍的,海角天涯是去不完的,最后我们都是属于自己的。这是最幸福的,也是最悲伤的。自序 我偏要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二〇一三年跨年夜,我一次性清还了拖欠近两年的高利贷,本息合计港币二十万。

    ATM 机转完账,小票揣进口袋,呆立在旺角某个人流交错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我曾无数次缺省过那一刻的情景,原计划是大醉或大哭一场,但最后都没有,我只是去街

    角的面店吃了碗足料的鲜虾云吞面。打饱嗝的一瞬间,决心离开生活了七年半的香港,至

    于下站要去哪里,再议。

    那两年间发生过很多让我悲伤的事,却毫不影响世界以其固有的姿态前行。大多数的

    悲伤最终还是要由自己消受,生活越久越懂得这个道理。人生苦短,大家都忙,除了真正

    在乎我们的人,没有谁甘心花时间去欣赏别人的悲伤。但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悲伤就踏踏

    实实在我们骨子里,任何一个人都要留一方净土来安置,而我的是写作。

    写作十年,出版过三本长篇小说。这是我的第四本书,也是我的第一本短文集。二十

    几篇短文里,一半写自己,一半写自己世界里的人,合而是我对人世的执念与迷恋。这些

    故事均写于那两年间,值得骄傲的是自己在情绪起伏极大的岁月里,依旧做到了文字上的

    收敛,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在写作上对自己的要求。我始终认为,文学的本质最终都是关于

    悲伤,但悲伤绝不是流于字面的粉饰和佯装。悲伤应该是一道暗门,静静地立在那儿,不

    刻意等谁,懂的人自会来开。就像人生和轮回本身,兜兜转转,有缘人终会在一段悲伤的

    尽头久别重逢。

    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悲伤需要被隐藏,那是因为我们要把最珍贵的悲伤留给最值

    得倾诉的人,而不是你今夜掏心掏肺,明晚却被人当作酒足饭饱后的笑谈。成年人毕竟要

    时刻照顾好自己的尊严,少让不相干的人给自己难堪。相信我,随着年岁渐长,你会发现

    世上懂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开始写作那年,我十九岁,还是个把悲伤当表演的年纪。人生第一次失恋,坐在教室

    窗台上心碎,俨然一副随时要跳楼的样子。可惜,教室在一楼,同学们根本懒得欣赏我的

    悲伤,反而还因为挡了同学复习高考的阳光,我被赶下了窗台。回到书桌前,翻过一张写满数学公式的草纸,我在纸的背面写下了自己第一本小说的第一个字。这一动笔,至今未

    撂。

    写作与做人无异,想要深刻,就不能装傻,必须勇敢直面所有的情感与情绪,当有天

    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将悲伤跟快乐平等看待,你便会更加敬畏人生。悲伤不是罪过,反而是

    解药,保证一颗活的心不被世俗的标准同化,不被虚假的幸福蒙蔽。悲伤才是时间赐予每

    个生命最卓尔不群的烙印,也是我们在人潮人海中寻找彼此的坐标。

    十九岁时,我自恃才华横竖坐躺都溢,总一副故作清高的德行,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仍

    会害臊。就在失恋跳楼的戏码以前,我已经有过长达三个月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的前科,家人以为我患抑郁症,母亲为求我开口说话,日夜以泪洗面。可我竟是那般不懂事,只为

    彰显自己跟这个世界的与众不同,眼睁睁看她为我心碎。二十二岁的我,已是家中唯一的

    男人,父亲急症去世,我休学回家照料母亲。我开始学习做饭,渴望可以沿袭父亲的好手

    艺,不让某种味道从这个家中绝迹。我开始练习讲笑话,为了不让嗜笑如命的母亲从此沉

    寂。一年过去,这个家又一次生机勃勃,虽然只剩我跟母亲两个人。我终于能够想象,母

    亲当年为了救赎那个少不更事的我,深藏过多少数不尽的悲伤。因为在乎一个人,我们开

    始学会隐藏悲伤,因为要积蓄让对方快乐的力量。

    在如今这个正能量与心灵鸡汤泛滥的世界里,悲伤反而成为我们最亲密的财富。可每

    当我们泄露了自己的悲伤,总有人意味深长地笑着对我们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你要

    向上。当这样的安慰沦为流行的敷衍,越来越少有人愿意去花时间理解另一个人的悲伤。

    很多时候,我们想要的并不是安慰,仅仅是理解而已。别让这个浮夸的时代吞没我们卑微

    却弥足珍贵的悲伤,在遇到值得彼此抱头痛哭的人以前,务必要隐藏好自己的悲伤。你不

    必担心自己隐藏得太深会被人忽略,因为真正在乎你的人天生有种特异功能,那就是无论

    你怎样卖力隐藏,他们总是能一眼洞穿你的悲伤,并从此渴望参与你的整个人生。

    十九岁开始写作那天,文字根本不足以承载我的悲伤。仅仅写了一段,我便不知所措。

    当天晚自习监堂的老师是一名生面孔的年轻女老师,怀着孕。她挺着大肚子走到我的书桌

    前,把手机递给我,轻声说,同学,我猜你应该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或许你需要给谁打

    一个电话,拿去用吧。我愣了几秒钟,接过电话跑进厕所里,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在

    电话里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儿子,害你担心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孩子,不要再跟自己较劲了,你要先原谅你自己。放下电话,我站在走廊的尽头号啕大哭,引来很

    多同学围观,但那一刻,我一点也没觉得丢人。

    若我们不曾经历相同的悲伤,就不会在相同的欢笑里重逢。假如不能相拥而泣,那就

    悲伤地坐在彼此身旁吧。就像这一本关于悲伤的书,哪怕只有一个故事,能够令人在读过

    以后暗自感慨,噢,原来我不是一个人,也就足够了。

    台北

    二〇一五年四月十五日PART A 没人能为你承担所有悲伤多年来,每一次不知该去哪里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栋六层楼。我喝了酒,又是晚上,楼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楼道口坐下,突然哭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我的手心有块疤,不大。

    两岁半时,我家住在东北的老平房里,大雪能封门的那种,胡同里一户挨一户。夏天

    热闹,男人们夜里凑群下棋、打牌、喝冰啤酒,小孩子们就绕在身边乱窜。

    我爸在某晚做了一件很隔路的事:他不跟人打牌,自己打铁——光着膀子,手握锤子,脚下不停地踩鼓风机的踏板,阵风呼哧呼哧地响,吹得铁块忽明忽暗,像闪烁的星。我幼

    时对发光体痴迷,他一扭头的工夫,我伸手一抓,手被烧红的铁烫得嗞嗞冒烟,尖嚎声划

    破夜空。

    烫伤我的,是一块银。我爸打了一对耳环,送给我妈。

    爸妈结婚时两家都很困难,婚宴只有一桌,嫁妆就一对耳环,我妈喝多了还弄丢一只。

    婚后两年,家里仍没钱。有一天,我爸发现墙上的老苏联挂钟上有层质地极好的包银,便

    突发奇想,撬下来熔成块,再亲手一点点敲打成耳环。

    他是个没情趣的人。改革开放,下海赚到钱那几年,他都是将钱直接给我妈,就是没

    亲自给我妈买过东西。他说自己没审美,不懂什么叫好看。他打的那对耳环,就是俩大圆

    圈,像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戴的。我妈也没换过,戴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里,他让全家

    从平房搬上老楼房,几年后又搬进新一点、大一点的三居室。

    第一个老楼的套间,37平方米,我住了七年,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都安放在那里了。

    套间在六楼,夏天晚上我往往玩得太晚,回家已经天黑。我怕黑。当年老楼还没装声控灯,上楼前,我会先朝六楼的窗户大喊两声“妈”,见我妈探出头来摆手,我才冲进黑漆漆的楼

    道,一进去就能听到邈远的回音:

    到几楼啦?

    二楼!

    现在到几楼啦?四楼!

    四楼上五楼的转弯处,台阶上已可见光。

    那几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应酬,半夜才回来,关门声很轻。又过了几年,我们搬进

    了大一点的房子,他的关门声彻底没了,人去了南方闯荡,后又出国,再回到家已是两年

    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妈,没人知道他被朋友骗光了钱。我只记得出租车停到家门口,我跟我妈下楼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妈。多年后,目睹过这一幕的我才幡然醒悟,那绝

    非那个男人的常态,他本是跟浪漫绝缘的人。

    我妈只说了一句:还能找到家就好。

    他成长的环境是“书香门第”的反义词:自幼混社会,狐朋狗友,烟酒不离身,光身上

    的疤就上百处。后来他跟俗世的很多男人一样,犯了世俗的错误。但这个家并未因此崩坏,我妈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静地过渡了。只是房子没有再变得更大,我妈

    的耳环也一直没换过。

    我到青春期,跟他的话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费,平日住校连个电话也不打。他总

    是照我开口的数目多给,花不了我就攒着,给当时喜欢的女生买礼物。这方面我倒是遗传

    他,都没创意,无非是项链、手链,还多是男女配对的两件,土。

    我还记得,当时能负担起最好的是石头记。

    大学离家远,我爸一次给我整年的生活费让我自由支配,我便买得起施华洛世奇,再

    后来是 Tiffany最便宜的那款纯银对戒。

    转眼大三,奥运会结束后的那年冬天,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只剩两个月。

    我办了休学,回家专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头一个月,我们昼夜不停地说话,多过之前二十年的总和。后一个月,他不够气力说

    话了,时睡时醒,身体再也无法自由行动。最后半个月,他对我说,我要回家。这里的墙

    太白了,我不喜欢。

    他在家过了最后一个年。那年春晚小沈阳首秀,说“这个真没有”那句时,他卧在床上

    笑了三声。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经常无意识地呼喊,都是阴一半阳一半的话。他嚷得

    频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大年初五,他安静了半日,到晚上平静地走了。我一直在

    他身边。

    送葬在外地,一处佛教信众的私人道场。三天里过程很曲折,万事由我妈二十年的老

    友、一位虔诚的居士妥当安排,我跟我妈都信任他。除我们三人外,其他在场者是素昧平

    生的三百位居士,他们齐声诵经,场面壮观祥和。

    火化前,我问:为什么他总嚷着要回家?

    居士:想家。

    我:他以后还能回家吗?

    居士:只要他想。

    我:以后再搬家,他不会迷路吗?

    居士:留件最熟悉的东西给他,他就能找到。

    后悔自己说这些,大家都沉默了。二十年,最熟悉的还能剩什么。

    我妈从始至终静静的。她摘下耳朵上那对大圆圈,交到我手上。

    我把两只耳环放进他的两只手掌,攥紧。一个人推他进了火化间,谁都没看到我哭。

    某一刻,我突然想,不如成家吧。休学一年后,我回到大学。朋友们都忙毕业,我不急,我想着买个什么戒指好。从那

    年开始,我决意自力更生,不再要家里的钱,无关逞强,就算是对他的交代。

    自然买不起 Tiffany了,我买回了最挥霍那几年里曾不齿、认为是属于中学孩子的施

    华洛世奇。当时的那个人打开来看,睫毛下闪过某种东西,那种东西跟我隔着很长一段距

    离。

    我很知趣,却又免不了落俗,一瞬间又觉得该去赚钱了,开始钻研创业的点子,有的

    胎死腹中,有的半路夭折,事实证明我不是那块料。倒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一些东西

    做了陪葬——我再不想写东西了。我觉得周遭一切都无趣,于是夜蒲,酗酒,昏天黑地,很快花光最后的钱。期末考试临近,我递交了退学申请。

    我打电话说,我退学了。

    我妈说,那就回家吧。

    我回到家,闷在家里不爱出门。

    我妈问,真的不写了吗?我说嗯。

    我妈问,真的甘心吗?我说嗯。

    我妈说,那就出门走走吧。

    多年来,每一次不知该去哪里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栋六层楼。我喝了

    酒,又是晚上,楼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楼道口坐下,突然哭出来,却不知道自

    己在哭什么。哭声大起来,楼道一瞬间亮了,原来这么多年早装了声控灯,可那种光始终

    不够自然。

    我好像听见回音:

    到几楼啦?我这是到几楼了,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迷路了。

    这不是那嚷着要回家的男人想回的家,也不是我怕黑时最需要的光,因为这儿没有为

    你留着的门。除了回家,我还能去哪儿呢。

    路那么长,有人走快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有权悲伤,但你必须自求多福,必须找

    到回家的路。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条路是个圈。你最需要的,不是路上捡来的,而是原

    地不动的。人生有时需要兜圈子,很多事只有从弯路走来才会明白:你在乎谁,你说了算。

    谁在乎你,你说了不算,时间说了算。

    那个漫长的夏天过去,阴差阳错地又回到学校,花掉了比别人多两年的时间。那多出

    的两年里,我完成了一本书,献给那个迷过路的男人。

    去年的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笔稿费,根本忘记了是在哪本东西上写了篇什么。

    刚好第二天要飞回家过年,心想买点什么带回去呢。

    买对耳环吧。鹰问鱼,可你是怎样来到这儿的呢?鱼说,我的翅膀被射中,跌落谷底后又变回了鱼,幸运的是,那是一条通向大

    海的河,我想,我原本就是一条鱼啊,我还可以游啊,你瞧,如今我们又是一样的了。还可以游啊

    2009年初,父亲病逝,我大二,休学一年回到沈阳老家,陪伴母亲走出阴霾。因家

    境大变,一年后再次回到香港,惊觉自己已负担不起当时较为昂贵的学杂费用,写作赚到

    的那一点钱仅够维持基本开销。为免母亲忧心,我选择自食其力,但非常反励志的现实是,我根本无力自食:想打工,香港政府不允许留学生打工,抓到就遣返;想创业,没商业头

    脑,试做过小生意,把手头最后那点钱也赔光。

    生活中多少未经思考的美好,都是习以为常的毒药。我一直相信,人只有承认对生活

    本身的无力以后,才是真正获得勇气的开始。我的勇气用在了借高利贷上,而且是在香港。

    都是从小看《古惑仔》长大的一代,八年前初赴香港前,表哥表姐还特意叮嘱我,到那边

    千万别惹黑社会呀,见到大街上砍人躲着点走呀,血迸一身用淘米水洗呀。但只要在香港

    生活过就会知道,那是一座被影视剧严重歪曲的城市,单就社会治安,安全系数亚洲前三。

    我当然想不到,几年后的自己也会跟“高利贷、黑社会、古惑仔”等港片名词发生真切的人

    生交集。

    借高利贷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你不会一上来就跟左青龙右白虎、张口闭口“屌

    你全家”的浩南山鸡们打交道,而是一些利息高过大银行的小型信贷公司,他们有途径查

    到你信用卡里欠多少钱,获取你的电话号码,然后主动打电话要借给你钱,和和气气,这

    些人不过是在小公司里讨生活的普通职员,当你借了他们的钱却不能按时还上时,起初几

    个月还是这些人打电话来催账,仍和和气气,但无论你以什么借口仍还不上,再来找你的,就是他们雇用的催债公司了,俗称黑社会。“追债仔”会先给你打几通“问候”电话,说些“知

    道你家住哪里”“放聪明点”之类的话,只要心理素质够好,是可以当耳旁风的。但接下来,追债仔就会找上门,先在你家邮筒里投放恐吓小纸条,一段时间后若你仍无动静,就要在

    你家大门上泼油漆或者刷上“还钱”两个大字,跟港片里演的一样。

    当时的住处是我跟室友合租的,那段时间我刚毕业,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而最初借

    的十二万块钱在三年不到的时间利滚利已接近二十万,欠了几个月的利息没按时还,恐吓

    电话和小纸条都已收过,估计该来刷油漆了,我怕室友受惊,他每天出门上班,我则守在

    家里哪也不去,早中晚各开一次门检查,终于被我及时发现门上的“还钱”二字,字不大,估计追债仔也是刚下海,资历尚浅,社团配给的油漆有限。于是我赶在室友下班回家前用

    信钠水擦干净了,室友至今不知情。一开始当然是怕得要命,每天出门下楼都要前瞻后顾,脑海里挥之不去《古惑仔》电

    影里黑色厢型车急停于面前,三五个黑衣人冲出来把自己绑了的画面。幸好,街对面十米

    处就有一家7-11,我用身上最后的零花钱的一半买了足够半月不用出门犹可度日的方便

    面,捧着回到住处,紧锁房门,再拉上铁闸门,听音乐看电影一律用耳机,假装房内无人。

    又过了好多天,反而风平浪静,自己也渐渐不那么紧张,转而又安慰自己,也许追债仔也

    休年假呢,更何况自己在香港无亲无故,名下又无房产和存款,连工作单位都还没有,光

    脚不怕穿鞋的,又不能真拿我怎么样,堂堂社团,怎么也不至于为区区二十万要我的命吧。

    再后来,我居然在一家常去的小饭馆吃饭时跟一个古惑仔常客混成了熟人,他是老板

    的朋友,而他的工作恰恰是追债仔。熟人透露“行业内幕”说,五十万以下的账基本都是坏

    账,大家心知肚明,人消失了公司都懒得追,本来就没什么赚头。从此我更加坦然,甚至

    有一次追债仔疯狂地在外面砸门,我还在里屋塞着耳机写东西。

    在那之后不久,我找到一份还算凑合的工作,工资起码可以填补每个月要还的最低利

    息,追债仔也暂时放假了。但我因不喜欢坐办公室,每天都过得万分压抑,渐渐染上酗酒

    的毛病。每晚下班回到家必须喝到烂醉才能睡着,第二天再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上班,终

    于在三个月后患上盲肠炎,被送到医院开了一刀,住了三天院。出院后,我清楚自己不可

    以辞掉工作,那点工资起码能买一份清静,只要不被追债仔烦,每天就还能有点时间做喜

    欢的事,例如写作。病痛给了我警醒,恢复后开始减少饮酒,尽量控制,靠写东西来缓解

    酒瘾。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已经离世三年多的父亲,而他在世时,我们几乎从不交流。他

    本就没什么爱好,只爱喝酒,心底该是有多少我不曾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的愁苦。我曾在

    他去世后决心写一个关于他与父辈们的故事,但苦于被生活中的其他事困扰,深陷长达两

    年的瓶颈期,写那个故事的念头被一再搁浅,乃至放弃。想不到两年后,在自己人生中最

    窘迫的一刻,竟无法抑制地想起他,惦念起那个故事,重新开始写作。我用一年的时间把

    故事完成。那一年里,我漫无目的地工作,拆东墙补西墙地还利息,若无其事地跟朋友们

    团聚,用借来的钱请客吃饭。至于背后实情,始终无人知。直到债务全部还清后,我才跟

    母亲提起那几年的经历,母亲心有余悸地问,那你有没有担心过,要是到最后都还不上那

    笔债,该怎么办?我说,那就跑路吧,跟港片里演的一样。

    2013年底,新书出版半年后,故事的影视改编权被某家影视公司买去。版权费还算

    可观,一次性还清了债,并成功帮我从坐办公室的日子中解脱出来,不必再为还利息而出

    卖自由。剩下的钱,给我在香港最要好的朋友都买了礼物,又带着母亲出去游玩了两趟,那笔钱最后也就没剩多少。之后我便离开香港开始各地辗转。有朋友得知这一切后问我,那一切结束的时刻是不是有刑满释放的解脱感?我说不是,那感觉是两清,跟这座城,跟

    那几年,两清。此后每每跟好友谈起那两年的经历,我都不愿矫情地说,那是我人生的宝贵财富,因

    为无论怎么回望,那些不堪都不可能如财富一般美好。但那段经历的确让我明白了一个道

    理:

    人生必经的形态有千万种,一飞冲天也好,连滚带爬也罢,自愿抑或是被迫,生命若

    不息,只要还在路上,人总是在向前行的。

    讲到这里,似乎自己最窘迫的那几年里发生的一切,都没任何必然联系。其实,人生

    处处暗藏因果,只是我们大多不具备洞察玄机的慧眼。无论绕过多曲折的弯路,兜过多大

    的圈子,都无妨,在你选择放弃以前,真正撞进死胡同的概率微乎其微,要相信,总有路,跑路也是路。只要做好一事无成的准备,继续朝有光的方向前行。

    我不敢断言这就是我人生的“底谷”,漫漫人生,前路不敢轻言,说不定哪天还要挨一

    段更难的路。那段经历,我愿称之为低谷,但绝非底谷。所以,我确实不知该怎样一言以

    蔽之。只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位人生几经沉浮的长辈讲过的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深山老林的一座湖中住着两条鱼,他们相约有一天要一起去看大海。他们

    在湖中经过漫长岁月,吸纳天地精华,终于幻化成为两只鹰,一跃冲天,朝着大海的方向

    齐飞。旅途中,他们被猎人发现,猎人射出了箭,一只鹰为掩护另一只鹰,中箭跌入深渊。

    得救的鹰痛不欲生,为完成夙愿,更加拼命地飞。终于,大海被鹰找到。他孤独地伫立在

    山崖,听着浪涛,暗自神伤,日复一日,几乎快要饿死。直到有一天,鹰在入海口看见一

    条鱼腾空跃出海面,便不假思索地飞上前去将其捕回山崖,这才发现那条鱼正是自己当年

    的同伴。鹰后悔万分,奄奄一息的鱼却欣慰地说,大海终于也被我找到了。鹰问鱼,可你

    是怎样来到这儿的呢?鱼说,我的翅膀被射中,跌落谷底后又变回了鱼,幸运的是,那是

    一条通向大海的河,我想,我原本就是一条鱼啊,我还可以游啊,你瞧,如今我们又是一

    样的了。鱼说完,满足地死去。

    并非每个人都有羽化成鹰的运气,但我们至少都曾为鱼。生活不会允许每个人都高高在上,所以我只爱你的烟火气。当大银幕上的露丝就要让杰克为她画画时,我对表姐说,姐,你去给我买瓶汽水呗。等表姐拎着八王寺汽水回来时,我却不想喝了——露丝全裸的梨形身体让我一瞬间长大了。你总是心太软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学会了骑车,整个世界开始行驶得飞快。整个暑假,我就骑着

    那辆坤车从城市的一个角落奔向另一个角落,一天天就那样盲目又意义非凡地过去。十岁

    的孩子,哪懂什么叫逃离,只是不想被锁在屋子里写暑假作业,也不想练字。

    那辆慢撒气儿的坤车还是跟表姐借的。彼时的表姐早已摆脱暑假作业的梦魇。本是适

    龄初中生的她,学业极不灵光,退学去学了美容。她是不知道当年我有多羡慕她。

    表姐还念初一那会儿,雇我帮她写暑假作业。我说我帮你抄小楷吧,不用动脑,一页

    算你两毛钱。表姐拒绝,坚持亲笔抄小楷,把数理化推给我。我说我不会啊,看都看不懂。

    表姐说,你就胡写,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两块钱一本。我说,嗯,好的,没问题。

    我心软,说干脆连小楷也帮你包办,算买三赠一,不另收费。

    表姐说免了,自己最爱抄小楷,这种费力又不用动脑的活儿。

    事实确实如此,青春期的女孩就是不爱动脑。表姐当年跟所有同龄女孩一样,爱死小

    虎队。剩下那些半生不死的,忙着爱四大天王。其中最爱刘德华的是表姐的一个闺蜜,看

    在姐妹多年的情分上,才跟表姐吐露一个惊天秘密——她坚持给刘德华的海报喂饭一个月,刘德华活了。

    从此,我眼睁睁看着表姐一日三餐地侍奉小虎队海报:霹雳虎一口,自己一口;小帅

    虎一口,自己一口;乖乖虎一口,自己一口。一个月过去,海报没活,倒是苏有朋的嘴被

    勺子戳出个窟窿。我说,人家华仔一人吃一碗,当然发育快,你的小虎队仨人分一碗,当

    然失败,你得准备三碗。表姐恍然大悟,骗求大舅午饭多做两人的饭量。每顿饭表姐都拿

    回自己屋吃,再开门时碗里总是颗粒不剩,大舅一度怀疑表姐是怀孕了。

    那两碗多出来的饭,都被我吃了。

    暑假结束,小虎队还是老样子,反倒是我发育得特快,开学直接被调到后两排座位。

    对镜久照,深觉自己才貌双全足以胜任小虎队第四,于是悄悄给自己起好了昵称:机灵虎。

    1996年,满世界都在放任贤齐的《心太软》。爱情口水歌的厉害在于,无所谓你是

    否到了明白什么叫作爱的年纪,只要旋律一响,耳膜跟小脑即刻被俘,嘴巴失心疯似的跟着动。当大家都开始唱《心太软》,唯独表姐还在唱小虎队的歌。她把心串了一串又一串,一次次教我那首《爱》的伴歌手语,可我始终没学会。我反过来要教表姐唱《心太软》,被她拒绝。

    1998年春天,满世界都在看一部美国电影叫《泰坦尼克号》,杰克和露丝拥吻的海

    报遍布大小影院跟录像厅。每个钻进放映厅的青年,表情都不大自然——相传电影里有长

    达一分多钟的全裸镜头。可偏偏我把这部电影看了三次共计八个多小时,竟始终没见过不

    穿衣服的露丝——第一次,爸妈租碟在家看,露丝要杰克为她画画时,我爸说,儿子,你

    下楼把垃圾倒了;第二次,表哥租碟带对象偷偷来我家,露丝要杰克为她画画时,表哥说,弟弟,你去厨房把我买的葡萄洗了;第三次,我为避嫌长途奔袭到离家两个街区的一家地

    下音像店,把杰克、露丝夹在中间,上下是《霹雳贝贝》和《逃学威龙》,拍上十块钱押

    金,老板会心地瞟了我一眼,成交。忐忑归家,我双手颤抖地将碟片放进 VCD机,露丝

    要杰克为她画画时,卡碟了。

    春天接近尾声时,我过生日。表姐问我想要什么,我想想说,你带我看《泰坦尼克号》

    吧。

    大风中,表姐拼命蹬着那辆慢撒气儿的坤车,我坐在后座搂着她的腰,一路驶向无尽

    的憧憬。当大银幕上的露丝就要让杰克为她画画时,我对表姐说,姐,你去给我买瓶汽水

    呗。等表姐拎着八王寺汽水回来时,我却不想喝了——露丝全裸的梨形身体让我一瞬间长

    大了。

    期待蛰伏越久,收获总是更多。漆黑的影院里,我长嘘一口气,怅然若失。

    那部电影唱红了一首英文歌: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My HeartWill Go On》)。

    很多中小学生为唱此曲怒学英文,我也不例外——除了表姐,她正是于那年退学。

    1999年,新世纪来临前,全民最后一次同歌一曲: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彼时我

    身为一名十一岁的单身小学生,也跟人学着唱,每唱一次,都能比前一次体会到更多一点

    点的凄凉,单身可耻。只有表姐,墙上的海报仍是几年前的小虎队,她的心早已被串了一

    百多串,三小虎还是一个也没从墙上醒来。表姐卧室的墙上始终有两张海报,另一张是古装扮相的赵雅芝。曾几何时,表姐还模

    仿那副古装发型,两条鬓角留得老长后绑成小细辫儿。当时她正喜欢一个技校青年,青年

    不很喜欢她的发型,她就把小辫儿剪了,可青年还不是很喜欢她,她方才明白,原来不是

    赵雅芝的错。

    2000年后,《流星花园》风靡,四个长发美男的火爆程度堪比当年三小虎。一夜之

    间,学校里每个班级都涌现出自己的 F4,女生们会为了争辩哪个班的F4更正宗而大打出

    手。时值初二,正式迈入青春期,我也不自觉染上一种青春期顽疾,叫装酷。本来话很多

    的我,突然从某天起一个字不说,一连多日,病情严重时上课回答问题也只点头和摇头。

    老师受够了,传唤我妈,我妈迎面一脚,终使我开口说了两个字:哎呀。

    表姐那两年已在美容界展露过人天赋,人生第一次找到自信,蒸蒸日上。有次她升职

    请几个女同事唱 K,叫上我活跃气氛。我到场一看,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姐姐,只有我一个

    男生,正在痊愈中的装酷病即刻复发。

    表姐说,来,咱们姐弟俩合唱一首《爱》,伴着手语。

    我说,姐,不要了,我不再是机灵虎了,我现在是花泽类。

    小姐姐们笑了,说,那就唱一首《流星雨》吧。

    她们非要跟我合唱,可我不想,我坚持自己唱。我故意变换高低调一人分饰四角,可

    唱着唱着还是有人加进来,一会儿又加进来一个,终沦为大合唱。我心中生起无名火,因

    为合唱这种事违背了装酷的基本原则,于是悻悻离开,同时痛下决心今后再也不唱这些口

    水歌了。也是从那时起,我正式告别了渴望寻求理解的年纪,开始了所谓的孤独成长。

    青春期对于大部分人,基本延续着同样一种生长节奏:最好全世界都懂我——最好全

    世界都不懂我——至少还有那几个人懂我。直到成人后逐渐明白:理解这种东西不过是一

    群孤独嚷着要组合唱团,一开口才发现原来每一位孤独都是一个独立的声部。每个生命都

    是沿着同方向的谱子前进,在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唱着各自的口水歌。表姐坚持唱小虎队究竟至哪年才罢休,无从得知。后来她也频繁地更换过喜欢的明星,但都只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过了。直到结了婚,再无暇喜欢任何人。表姐的结婚对象是

    经人介绍的被认为跟她门当户对的陌生人,可惜婚后不到两年就分道扬镳。那男人我只见

    过一面。

    也许婚姻要匹配的不只是门户,还有共同的记忆吧。我总听长辈们慨叹表姐感情观幼

    稚,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猜表姐对爱情的记忆停留在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真正令她

    不满意的,大概是那个男人没能像许文强对冯程程那样对她吧。又或者,表姐始终坚信:

    爱情跟抄小楷一样,根本就该是种费力但不用动脑的活儿。

    2010年春晚,小虎队重聚。三个四十不惑的男人比画着手语合唱《爱》的一刹那,我热泪盈眶,忍不住想把手中的年夜饭伸到电视机前喂他们一口。那些逝去的记忆真美好

    啊,在你还相信那就是永恒时,在你无疾而终地决定放弃之前。直到有一天,生活替你给

    曾经的美好卸了妆,一些人尝试爱上真面目,一些人选择避而不见。我相信选择避而不见

    的人不是真的懦弱,只是心太软。

    夜深了你还不想睡

    你还在想着他吗

    你这样痴情到底累不累

    明知他不会回来安慰

    只不过想好好爱一个人

    可惜他无法给你满分

    多余的牺牲他不懂心疼

    你应该不会只想做个好人

    噢 算了吧 就这样忘了吧

    该放就放 再想也没有用傻傻等待 他也不会回来

    你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

    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歌词了吧,我想。可惜我们不得不为自己想想未来。

    人喜欢念旧,无非是发现自己敌不过现实后,坚守的一份优雅。高瞻远瞩者,总把目

    光留给明天,在他们那儿,快乐来自未知。可在念旧的人那儿,快乐来自失去。爱着那些

    没能实现的爱情,总叫人心欢;活在那些从未醒来的梦境,方能永生。念旧的人总是心软,也只有心软,才能让比爱情和梦更易碎的东西在心底安全着陆。

    真想跟表姐成功地演绎一次《爱》啊,可那复杂的手语是我永远记不下来的,如今恐

    怕连她自己也都忘了。但我能清晰记得的,是那个十五岁的姑娘在春风顶逆中勐蹬慢撒气

    儿自行车的背影,比春风还生动。我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甘与愤恨——我为你一天之内挨了三顿揍,还险些坠楼身亡,你凭什么连跟我一起玩都不愿

    意?你愿意跟我玩吗

    八岁那年暑假,我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毛笔字,每天八小时。全天由我姥姥监管,晚上我妈回家检查。

    小区是三栋并排的老楼,分隔出前后两个院子,我家住中间那栋。小区民风彪悍,两

    个院子的孩子痴迷互殴。低龄儿童打群架,拼的是谁人多、发育快。占上风的一伙儿几乎

    不用动手,单靠自信的眼神就把对方杀死了。因此战场上常常是秒杀,但前期统战工作却

    要花上一个礼拜。

    前楼孩子属于前院,后楼孩子属于后院,无可厚非。但中间楼只有一个我。

    礼拜一,前院军师给我三块大白兔,利诱。

    礼拜二,后院护法硬要借给我小霸王,笼络。

    礼拜三,前院大将军放话要揍我,劝降。

    礼拜四,后院总司令给我两块钱,收买。

    礼拜五,开战前夕,糖也吃了,钱也花了,我还没站好队。

    开战当天,清早,我趴在后阳台上偷懒,望着远方的云发呆。我家住六楼,云离我比

    别人更近。云望够了,我习惯性地踮起脚,俯视后院的孩子玩耍。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姑娘

    突兀地出现,独自蹲在楼下的花坛里挖着花窖。她的头发又长又黑,扎着辫子,白裙拖地。

    我急于见她的样子,顺手掰下我姥姥在阳台上晾的一瓣蒜,丢落她身旁,她勐然抬头,隔着六层楼的高度,直直地仰望着我。

    我立即下定决心,给后院总司令家打了电话。我坚信,这就是宿命的抉择。她的花窖越挖越深,小小的身影逐渐被墙根遮盖,我快看不见她了,于是搬来凳子站

    上去,半个身子探出窗户,还是见不到完整的她,干脆将一条腿跨出窗框,冷不防被一只

    大手迅勐拿下,臀部遭受连续重击。姥姥把我按在地上边揍边哭喊:小兔崽子你不要命啦!

    强忍臀部剧痛,我只写了七个小时字,作业没完成,就趁撒尿的工夫偷跑下楼。我在

    电话里答应了后院总司令会准时参战,他一定以为我是为了那两块钱。

    血色烂漫的夕阳下,后院集结的人数多过前院一半,胜负已分。

    我站在阵地中央,寻找她的身影。无获。

    前院不战自溃,后院欢呼庆功。散场。

    只有我一个人落寞地往家走,前院的孩子一早埋伏在我家楼道里堵截,痛揍了我一顿。

    回到家,我妈袖子已撸好,又是一顿揍。

    臀部火辣辣的一天。

    第二天清早,我又冒死爬上后阳台,不见她。

    第三天、第四天,还是不见。

    第五天,我突发奇想跑到前窗观望,竟见她一个人在前院跳皮筋。

    我的心跳飞快,我不顾再次被前院小伙伴狂殴的危险冲下楼,跑到她面前,问:你愿

    意跟我玩吗?她白了我一眼,收起皮筋跑掉了。

    于是我每天在前后院轮番等她,却再没见过她。终于有一天,谣言四起,前院说我是

    后院的间谍,后院说我是前院的奸细,我成了双方的叛徒,被全世界封杀。

    孤立无援后,我整个暑假都没再见到她。

    开学前一晚,我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甘与愤恨——我为你一天之内挨了三顿揍,还险些

    坠楼身亡,你凭什么连跟我一起玩都不愿意?愤恨之下,我趁夜色找到她埋的花窖,掘开

    土,踢飞玻璃,踩烂鲜花,扬长而去。我想,等她见到了,应该会伤心吧。

    渐渐地,花窖被我忘了,她也被我忘了。又过了几年,我搬离了那个家。

    多年后,我始终怀念在那里度过的童年,每年都回去走走。

    我跟小区里唯一还有联系的孩子就是后院总司令。他从未搬离那里,中专毕业后就在

    小区隔壁的市场开了一家熟食店,生意兴隆。小女孩,成了她的老婆。两人在孩子出世后,又开了一家火锅店,生意更兴隆。去年过年,我光顾过。聊起模煳的童年,我终于忍不住

    提起困扰我多年的疑问。

    我问她,你小时候到底住前院还是后院?

    她说,我是隔壁小区的。

    日。

    她问我,花窖是你毁的吗?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埋花窖那天只有你看到了啊。她笑着说,你小时候咋那么缺德,害我哭了好几天。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说,呵呵,不懂事。

    你为她翻山越岭,你为她上天入地,你为她出生入死。当你费尽心机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却费解地问:咦,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从来都不存在凭什么。再回想起自己当年为那个人做过的事,勐然惊醒,很多

    事,其实只是为了自己。你不过是斟满了两杯酒,跟对方说声,我干了,你随意。

    付出,不是索求回报的筹码。甘愿,只是喜欢一个人的前提。

    那晚大雪,火锅吃得很畅爽。总司令的酱猪蹄是一绝,我揣了两只大的走。出门路过

    后院,花坛早被拆毁,当年她埋花窖的地方没了踪影,就像小时候很多模棱两可的记忆,跟刚刚踩过又被大雪覆盖的脚印。雪莱被壮汉暴揍,拜伦替他出头,壮汉笑问你以为你俩联手就能打过我吗?拜伦答,不能,但作为朋友,我敢陪他

    一起挨揍。你会天马流星拳吗

    小时候总觉得电视台很坏,故意将圣斗士跟美少女放在同一时段播放。月野兔每次脱

    衣变身都让我浑身打激灵,可我又实在好奇:一辉死了能复活几次?紫龙是不是装瞎?阿

    舜到底是男是女啊……选择恐惧症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直到我得知一个两全其美的秘诀:美少女每集的变身时间固定,刚好是圣斗士插播广

    告的空当……只看变身,即刻切回,星矢才刚戴好头罩。

    秘诀是住在一楼的孩子告诉我的。他跟我同岁,名字我早已忘记,或许我从未问过。

    印象中他的脸很白,头发因缺锌泛着金黄。

    以后你就叫冰河。我说。

    那我叫你什么?

    星矢。二代圣衣的,我补充。

    首次对话,隔着冰河家的防盗铁窗。想不到,往后每次都是。

    本来说好一起练拳,尽快升黄金圣斗士,他却永远被锁在那架铁窗里。

    冰河的爸妈在他连青铜圣斗士还不是时就离婚了,他爸去了美国,他妈留在南方做服

    装生意,只剩爷爷在家带他。爷爷年纪大,担心晚上不安全,干脆不放孙子出门。跟冰河

    一起寻找黄金圣衣的计划,就一直那么搁浅着。

    隔着铁窗,冰河问,你会天马流星拳吗?

    我当即耍了一套,动作要领偷师每早在电视里喊“天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钟”的那个马

    华。

    钻石星辰拳你得抓紧时间练了,我叮嘱。因为那招是最难的,胳膊要学鸟翼,波浪式

    摆动,对身体协调性要求很高。几天后,我跟三个大孩子围战奇多圈,我赢了太多,他们耍赖,竟围殴我。

    冰河站在铁窗前,大声喊,快出天马流星拳啊!

    我痛苦地望着他,心想,我不配当星矢,我是坨屎。

    预料不到,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冰河摆动起双臂,做出一个标准的钻石星辰拳

    pose,一股强大的、极具威慑力的气流隔着铁窗依然感受得很真切。三个大孩子果然被

    镇住,愣了足足三秒,才继续揍我。

    几年后,我在初一的课后阅读上看到一则鸡汤故事:雪莱被壮汉暴揍,拜伦替他出头,壮汉笑问你以为你俩联手就能打过我吗?拜伦答,不能,但作为朋友,我敢陪他一起挨揍。

    合上书,我暗自不忿——这故事明明是抄我跟冰河嘛。

    我相信,如果没有铁窗,冰河一定会出手相救。

    但我对不起冰河。他替我出头后没几天,我因为他不小心弄坏了我隔着铁窗借给他的

    擎天柱,跟他绝交了。

    两个月后,他爷爷带着他搬走了。之后听邻居说,他被送去美国找他爸爸。

    初中时,最要好的朋友是我同桌。她成绩极棒,全年级前三。每次考数学她都提前一

    小时交卷,受她影响,我愈发紧张,本来能考及格的,结果最后都不及格。作为朋友,她

    很慷慨,每次都主动借我抄,我说算了,我一抄起来就把持不住,分数抄那么高太假了。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平时她跟我一样偷偷看闲书,自习课上睡觉,偏偏考试成绩她是

    尖子,我是垫底。经过缜密的思考,我深信自己智商有问题,并为此自卑长达半年。直到

    期末家长会,她妈问我妈,我女儿每晚学习到凌晨一点,学校作业真有那么多吗?

    可她跟我说,每晚八点就睡觉,作业都是抄答案,一边看电视剧一边抄。

    我安慰自己,她没有骗我,她只是没跟我讲实话,天才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再往后,生命里出现过坦然欺骗我的朋友,也有过形影不离后又形同陌路的朋友,志

    趣不合一拍两散。曾经最心寒的,是我觉得本该在某一刻站在我身边的人,选择躲得远远

    的。

    我一度想不明白,友情究竟该如何节制,才不会让羁绊沦为拖累。

    进入社会,渐渐也学聪明,交朋友的首要智慧是保持距离,话不说死,事不做绝,情

    分深浅心中自有笔账,只要有条不踩人上位的底线。危难时伸手的要记得还,睁只眼闭只

    眼的也不要记恨。至于其他——酒桌上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的兄弟,和微博里留言说你嫁

    不出去就跟她过一辈子的闺蜜,还是笑一笑就算了吧。

    某一时刻,我总是想起冰河。

    生活毕竟无法像拜伦和雪莱的鸡汤故事一样励志。失去联络后,我再没能找到他。只

    听说他留在了美国,辗转打听,终于要来一个 msn 号码,但那时早出现微信等新联络工

    具,msn 已式微,朋友们逐个退出旧阵地,一百多人的联络名单里,曾经每晚一多半绿

    着的脑袋全灰了,最后只剩两三个,算自己在内。

    冰河的头像从始至终都是灰的。我尝试发过几条问候,终没回应。又过了半年,msn

    宣布关闭,我曾坚持写 space几年,很不舍。在最后清查自己曾经绿过又灰了的朋友们时,最后一次掠过他的名字,我在备注里写的是:冰河。

    我发了最后一个信息给他,是动图,兔斯基波浪式抖动双臂的那个,看起来很像冰河

    使出钻石星辰拳的模样,隔着铁窗。每个人的身体和意志,总有被现实的铁窗框死的那一部分,想施展手脚就无暇自顾,很少有人能一边追求月野兔一边救朋友于水火。那些曾经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共同度过美好

    时光的朋友,也都没来得及告别。那些没能为你挺身而出,没能为你两肋插刀的人,也都

    不该埋怨。毕竟,插自己一刀是很疼的。换作自己,一样未必做得到。

    毕竟我不是星矢。还好我有过一个朋友,叫冰河。

    在最危难时,他无力拯救我,可作为我的朋友,他没让我丢脸。这样已经足够了。PART B 最执着的爱恋,是纯粹地爱着我担心自己要爱上其貌不扬的刘小麻了——这很危险,我本该是风里来雨里去不怕挨雷噼的男子,喜欢大眼睛。厕所爱情故事

    1.

    我的小学是间百年老校,镇校之宝是棵与校同寿的老榕树。四年级的春天,老榕树在

    一场罕见的暴雨中遭雷噼断,一个雨中狂奔的六年级男生被地上的断枝绊倒,摔折了鼻梁,他不过是去上个厕所而已——老厕所是栋二层小楼,位置与教学楼呈对角线,上厕所须横

    跨整个操场,肾不好的男生常常跑到操场中央就尿出来了。

    受伤男生被送往医院,教导主任在广播中通告:天晴以前不准上厕所。当时我刚灌下

    一瓶可乐,膀胱欲裂,不畏班主任威吓冲进大雨。所幸,一路平安。从厕所出来,我被眼

    前的一幕惊呆——我的同桌刘小麻正站在厕所门口撑伞等我。刘小麻说,你早说来上厕所

    嘛,我有伞。

    2.

    刘小麻喜欢我,我断定。我说你不必解释,我都懂,但我无法给你承诺。我是个风里

    来雨里去不怕挨雷噼的男子,这一点刚刚你也见识到。其次,我喜欢眼睛大的,像小燕子

    那样的,你眼睛太小。

    刘小麻听完只是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鼻翼两侧有雀斑——“刘小麻子”是我给

    她起的外号。当时思想品德课的老师正批判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我觉得一个四字且带

    “子”的名字给她背上反革命黑锅不太厚道,遂缩略为“刘小麻”。

    3.

    曾经有很多纯真的女同桌坐在身边,我却没有珍惜,等把她们都欺负跑了,才追悔莫

    及。刘小麻是转校的插班生,反而成为跟我相处最和谐的同桌。起初我也习惯性地欺负刘

    小麻,往她文具盒里放虫子,她当堂惊叫,老师问怎么回事儿,刘小麻说没事儿,令我颇

    为感动。刘小麻见我干坏事儿,也不会学别的女同学告状。

    中午热饭,刘小麻会在我的桌上铺一张废草纸,还提醒我烫。她甚至让我忘了历届同

    桌越刻越深的三八线,午睡时肘越过界也不担心被铅笔尖儿戳,醒来反而见刘小麻像受气

    包似的缩在桌角。我担心自己要爱上其貌不扬的刘小麻了——这很危险,我本该是风里来

    雨里去不怕挨雷噼的男子,喜欢大眼睛。

    4.我手欠,上数学课用拼几何图形的火柴棍把新书包烧了个洞,浓烟滚滚。班主任要找

    我妈,我不怕,我心疼的是那书包,挨完揍肯定也不会给买新的。刘小麻说能帮我补好,但得拿回家。书包被带回来时,西瓜太郎被烧掉的半边脸用米黄色粗布补得天衣无缝。刘

    小麻说,两块钱。我说,什么?刘小麻说,两块钱。我兜里只有一块钱,我说剩下的一块

    钱下星期给你。刘小麻点头。她居然连个折扣也没给我。

    春风渐劲,老榕树的伤口奇迹般生出新芽,学校领导本来还在讨论雇吊车把老榕树连

    根拔除——所有人都看到,它的树心明明早就空了。

    5.

    日子长了,刘小麻越来越神秘,每周总有几天请假。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笑,什么

    都不说。渐行渐远的距离感让我更恼火,决定不跟她说话,欠的一块钱也不还了。

    冷战的日子里,教室地板总是在脚下震——工人们在建新的厕所,就在教学楼旁。楼

    后的一堵老墙被推倒,墙外盗版音像店的歌声不绝于耳,而我的座位刚好靠窗。劣质音箱

    从早到晚只播一首歌:“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麦丽素你带走。”男人的声音赖唧唧,吐字不分平翘舌。我想,如果有一天跟刘小麻分手,我也会忍住悲伤,买一袋麦丽素送她,让她永远都记得我。经济条件允许的话,买两袋。

    6.

    班里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老派的游戏,名字很长,叫骑士大战魔鬼保护公主。把公主

    关进一个假想的城堡,魔鬼攻城,骑士保护公主。能被男生选为公主的都是班里的漂亮女

    生,游戏满足了她们的虚荣心,为此她们甘愿被囚禁在世界上最不像城堡的城堡——厕所。

    我爱当魔鬼。而刘小麻永远当不上公主。

    7.

    学期过半,刘小麻对我说,我要转学了。我问为什么。她不说,也不笑了。我才想起

    我还欠她一块钱。刘小麻说,不用了。我说,明天放学你跟我们玩骑士大战魔鬼保护公主

    的游戏吧,你当公主,我不当魔鬼了,我当骑士,保护你。刘小麻说,哦。我问,你明天

    还来吗?刘小麻说,嗯。

    第二天我的书包里装着一块钱、一袋麦丽素,还有扮骑士用的塑料激光剑。刘小麻却

    没来。

    8.刘小麻消失的第二天,班主任给同学们传阅一份报纸,生活版头条的照片里是刘小麻

    和一个老太太。报道用的是化名:小女孩父母早逝,奶奶长年卧床,靠给人缝补为生,女

    孩独自承担家庭重担——后面没来得及看完就被新同桌抢过去了。不看也知道了,跟黄金

    八点档里演的一样。照片里只有刘小麻的侧脸,像故意扭过头去,看着很不像她。但我熟

    悉那点点雀斑。

    班主任号召全班同学捐款,说了一些感人的话,我都没听清,因为窗外的音像店好像

    突然调高了音量,响起那首歌高潮前的一句:“我想是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9.

    临近期末,老榕树的新枝丫日渐粗壮,新厕所投入使用,再也不用为撒尿奔波整个生

    命。老厕所被拆除,同时被拆除的还有墙外的盗版音像店。整个春天,音像店始终只放过

    一首歌,后来我知道歌名:《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演唱者陈升。那句歌词的后半句是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跟麦丽素没关系,是我耳朵有问题。

    暑假前,我把买给刘小麻的麦丽素吃了,再不吃就坏了。新厕所怎么看都不像城堡,再也没人玩那游戏。新同桌是个爱学习的女同学,长得也蛮好看,但我最终也没想出一个

    和她匹配的外号。

    10.

    小学毕业,我跟所有小学同学断了联系。中学毕业,又跟大部分中学同学断了联系。

    我不懂是自己还是别人有问题,好像永远在某个特定时段跟某些非特定的人偶然地相遇,亲密地生活,必然地散伙,匆匆得连声招呼都没打。

    大学毕业,小学同学建了一个 QQ群。有个头像在群里说过年要组织同学聚会,问有

    多少同学能去。我说我今年在南方过年,回不去了。不一会儿,那个头像弹出单独对话窗:

    你猜我是谁?我说猜不出来。对方回复:我是刘 X。那是她的真名。我的手在键盘上犹豫

    半天才敲下三个字:刘小麻?对方回复了一个掩嘴偷笑的小黄脸。她问我过得好吗,我也

    问了她,都是些近似自动回复的对答。

    11.

    年后,她的窗口又弹出来,互相拜过年,她问我会回家工作吗,我说暂时不会,她问

    我会回家买房结婚吗,我说暂时也不会,她又发了一个笑脸说,回家后想买房可以找她,有折扣。我说,哦,好的,谢谢。我记得在聊天中提到过她的奶奶,得知健在,仍跟她一

    起生活。此后又有同学组织过聚会,我还是没去。当时我就在家。

    12.

    又一个春天,我从小学门前路过,扩建后的校园大得惊人。老榕树像个不曾受过伤的

    年轻人,风一吹过,张牙舞爪。

    我以为世界早就变了,麦丽素从八毛涨到三块五,公主都搬去了真的城堡住。到头来

    发现,世界好像又未曾变过——不属于我的,还是不属于我。别人的美丽就该由别人带走,是生活的无可厚非。

    13.

    你我曾相遇,却连肩都没擦就过了,但相遇再短,也算相逢,时光再快,也算光阴,来过又走,也算陪伴。人生已如此孤独,哪怕只碰过指尖,也是好的。

    我们终学会把悲伤留给自己。就像那棵老榕树,悲伤过后,还要拼了命茂盛。

    14.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呢?”不就是找个人过一辈子吗?有啥大不了,下决心一起过了就再不分开,这事儿有那么难吗?可你看看这些搞对象的,争着抢着买全家桶,吃完以后有几对真成一家人的?婶儿,你的蛋碎了

    2013年夏天,肯德基推出半价全家桶,我没时间去吃,但惊闻网友吐槽:分量比半

    少,价钱比半多。令我忆起人生仅吃过一次的全家桶,还是十来年前肯德基刚刚推出时邻

    居姑娘大花请的。当年的物价一桶大概五十,记不太清了,但一桶分量足得冒尖儿我印象

    很深,还有大花掏钱时那股豪气十足的劲儿。

    当时我正坐在落地窗前凝望着往来人潮,忘情地嘬着吮指原味鸡,大花突然冲我耳根

    来了一句:吃过全家桶,咱俩就算一家人了。

    长这么大,大花这一句大概是我听过最质朴的情话。但我还是没忍住,可乐喷到玻璃

    上。我说,大花,你喜欢我,咱们小区都知道,我也懂你的心意,咱俩合不合适暂且不说,但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就值一桶炸鸡吧。

    大花说,是炸鸡,没有吧。

    我说,你一姑娘家,说话不能含蓄点儿吗?

    大花烦躁地问,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不干!刚说叫你含蓄点儿!

    不干拉倒!我找别人干去。

    那年我不是上六年级就是刚上初一,记忆有些模煳,但大花肯定上初三了,可惜天生

    不是块读书的料,退学去了技校。时光再往回倒三年,大花曾是小区里的大姐大,身材健

    硕,零花钱多,轻微口吃,智商是个谜——倒不是傻,就是行为举止总跟正常孩子不在同

    一调频。直到我看过电影阿甘正传,备感亲切,大花就是女阿甘啊。

    大花每早五点起床,雷打不动。每年夏天都穿件花布短衫,眼见一年短过一年也不换

    新的,招手朝楼上喊别的孩子时肚皮总挣脱出一块。全小区的孩子和家长都无法忍受她那

    副嗓门和造型,更受不了她大暑假里比公鸡打鸣儿还准的报时。其实大花比谁家孩子都懂事。她起早是给自家楼下的铁皮亭开板儿、洗好菜、摆好盆

    盆罐罐,再叫爸妈起床。铁皮亭是小区孩子的美食天堂,虽小且破,但足能折腾开一家三

    口:大花妈煮麻辣烫,大花爸摊煎饼馃子,她自己收钱。大花妈每早头锅麻辣烫的香味搅

    和得谁家都睡不成懒觉,隔天闻不见却又惦记。我爸一口咬定麻辣烫里放了大烟壳子,小

    孩吃多了影响发育,可他自己三天两头买来下酒。家长们多跟我爸一样,不是嫌脏就是嫌

    贵,百般阻挠不让孩子们吃。

    唯有等到暑假,家长白天不在,小孩们一窝蜂把铁皮亭包围三圈,也没个排队习惯,为一碗麻辣烫争得你死我活,大花爸摊的煎饼馃子也值得拼上半条命。唯独我例外——我

    知道大花喜欢我,还知道大花妈也喜欢我。别的孩子都叫大花的爸妈“叔叔、阿姨”,我只

    唤单字:“叔”和“婶”——前者跟警察叔叔和食堂阿姨的叔叔阿姨没区别,始终算陌生人,可一个单字“叔”,感觉就像爹的亲弟弟,他女人也就不是无关阿姨,是亲婶儿,关系当然

    不一样。婶儿背后总跟叔说,这孩子嘴甜,将来了不得。这都是大花告诉我的,她最爱听

    她妈妈夸我。

    婶儿对大花稀罕我的举动还是蛮支持的。但凡我光顾,不管多少孩子正围着,大花都

    会吩咐婶儿先煮我的那份,还倒贴一张煎饼馃子,叔也笑着不吱声,只管摊。大花总爱当

    着其他孩子的面儿得意地问我:多皮儿多粉儿,对不?

    皮儿是豆皮,粉儿是粉丝,都是我最爱。我说,对,还是你了解我,不要茼蒿哟。

    可每当我骄傲地蹲在路边吃,一半还没进口就遭围殴,煎饼馃子也被抢走,都是情商

    高惹的祸。我住的小区有土匪遗风,孩子特生性,拳头才是硬道理。每逢夏天高手齐聚,连下趟楼我都胆战心惊,总感觉楼道里回荡着赵忠祥老师的声音:春夏之交,又到了挨揍

    的季节。

    幸好我有大花。她比年龄最大的男孩子还高、还壮实,只要见我挨揍就冲上前,两腿

    一叉,肚皮一挺:咋地啊?有能耐你干我呀!那表情和口吻跟范德彪一样一样的,再熊的

    孩子都被她吓跑。但年纪大点儿的就会坏笑说:大花啊,我们可不敢干你——你知道啥叫

    干吗?晚上回家偷看你爸你妈就知道啦,要不就中午去后院一楼孙寡妇家扒窗户,看你爸

    干孙寡妇,可好看啦!叔不是大花的亲爸,大花八九岁时才开始跟婶儿搭伙过日子,倒插门。叔个子矮,标

    准土肥圆,跟他摊的煎饼一样圆,个性也那么圆,脾气无限趋近于 0,毫无存在感。就这

    么个人,谁会想到居然能干出偷情那么前卫的勾当。

    叔是被大花撵走的。叔没了,婶儿还是婶儿,生意还得做。20世纪 90 年代末,做小

    买卖比死守铁饭碗赚得多几倍。千禧年一过,最早下海的大多赚到了钱,剩下的人才后知

    后觉,下海人数成几何倍数增长,开饭店和卖小吃的尤多,十步一个抢生意的。婶儿的生

    意不如从前了,物价涨了,可麻辣烫还是那个价。那时大花还没退学,只能晚上帮忙,可

    中午学生下课才是最忙的时候,婶儿就只好一手管煮一手管摊,恨不得自己是八臂哪吒。

    我已不记得是第几次搬家,离开了那个小区。新家和新学校附近有数不尽的美味小吃,我渐渐也就忘了婶儿煮的那碗被怀疑放了大烟壳子的麻辣烫,一年多也没再回去过。直到

    大花非要来请我吃肯德基全家桶。

    大花问我,你为啥不干?

    这问题难住我了。我说,大花,很多事就是没有为什么。

    大花说,因为我磕碜?还是脑子笨?那我要是变漂亮学聪明了,你还干不?

    我说,花花啊,喜欢这种东西呢——

    我知道了,你还是不会干。大花打断我说,不就是找个人过一辈子吗?有啥大不了,下决心一起过了就再不分开,这事儿有那么难吗?可你看看这些搞对象的,争着抢着买全

    家桶,吃完以后有几对真成一家人的?随随便便就请人吃全家桶,吃完了最后也没在一起,这他妈不是出尔反尔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大花在对话中使用成语,那认真劲儿和含情脉脉的神态,跟范德彪一

    样一样的。

    从那以后,大花去了外地技校学汽修。某日我心血来潮,回原来住的小区找铁亭子,已不在原地,我不甘心,左右打听才知道早就换了地方。锈迹斑斑的铁亭子锁在最隐蔽的墙根,与濒临拆除的砖墙融为一体。婶儿安静地坐在

    里面看报纸,像是刚忙完一拨儿。她见我来了,并无惊喜,只是起身又把瓦斯打开,大锅

    不一会儿又滚起来,之后才说一句:忘了你咋吃了。

    多皮儿多粉儿,不要茼蒿。我说,婶儿,我听大花说她去外地念书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你忙得过来吗?

    婶儿问,她又找你干啥?

    我说,没啥,就请我吃饭。

    婶儿说,这丫头对你还不死心,真缺心眼儿。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婶儿,我不要茼蒿。

    婶儿摇摇头,把茼蒿挑出来,这时来了两个小学生要吃煎饼馃子,她打着炉子,摊开

    一层面,刚拿出俩鸡蛋摆在手边,又自言自语地说粉儿煮老了,回身顾那锅汤,鸡蛋被围

    裙兜到地上碎了,再转回头不见了鸡蛋,嘀咕一句,我的蛋呢?

    我站在一旁说,婶儿,你的蛋碎了。

    她低头看,眼圈一下子红了,抬头对两个小学生说,走吧,我不卖了。

    我说,婶儿,对不起,耽误你活儿了。

    婶儿熄了火,盛出满满一碗麻辣烫,递上筷子,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吃。

    她说,以后我就不卖煎饼馃子了,我也摊不好,再说这本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活儿。当

    初他来了,俩人能在一起过就过,高高兴兴做买卖,后来他走,我啥也没说,还把他赚的

    钱让他带走。我是觉着,盖过一床被,就算一家人。一家人散了,总该留点面子。大花这

    一点就不随我,我老早就跟她说,人家孩子是读书人,将来能耐大着呢,怎么可能瞧得上

    你,你还老缠着人家不放干啥,难不成抓人家回来陪你摊一辈子煎饼馃子啊?真傻。

    盖过一床被,就算一家人。类似的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那口气和神态,跟大花一样

    一样的。真傻。不出尔反尔的,就不叫爱情了,叫结义。在爱情里讲义气的人,就跟分量足的全家桶

    一样,一天比一天少见。那样的人你可能永远不会爱上,可你就是忍不住盼着能出现一个

    跟她一样的人对着全家桶三叩九拜,把爱情当义气,从此不离不弃。

    生活的担子从来都是一样重,你觉得轻松时,不过是多了个人替你扛,当一个选择离

    开时,剩下的那个还得继续扛,而且还要扛住。所以,那个人来了或是没来,或是来过又

    走了,都没区别,你永远要时刻做好一个人扛着的准备。

    又两年后,得知小区拆迁,我回去过一次,铁亭子彻底关板,吃的人不见,煮的人也

    不见了。所幸我跟个别邻居孩子还有联系,几年前听说大花嫁人了,老公比她还魁梧,身

    高一米九,三百来斤,是个驾驶学校的教练,大花学车时认识的,传说还是一见钟情。我

    猜那一定是全世界最简短的表白:

    干不?

    干!

    后来邻居还说大花跟老公开了一家小汽修店,离原来住的小区不远。婶儿完全进入退

    休状态,做做饭,跳跳广场舞,大花跟女婿养她。总算有个结尾可以舒口气的故事了,起

    码明白了,生活再坏也有网开一面的时候。

    我人不在老家,又不开车,想去看她一眼也实在没什么幌子,想想又觉得,何必要看

    一眼呢?那感觉既不是留恋,更不是遗憾,本来我就没喜欢过她呀。应该是好奇更多一点:

    我实在很想知道两道魁梧成那样的连体防火墙一起走在街上到底是怎样一种景象。肯德基

    推出半价桶,也不知道大花还会不会带心上人去吃,那么坑爹的分量,估计那俩人也吃不

    饱。听说半价桶限期只有一个月不到,假想那段时间我能回老家去吃一次就好了,兴许会

    在家附近的某家肯德基里撞见,然后冷不防从背后拍大花的肩,戏谑地问一句:唉,你俩

    是一家人吗?爱本身就是一种下场,无所谓放任或原谅。印象中,那晚是我见过他喝得最快活的一场酒,甚至令我坚信,酒一定是好喝极了。讽刺的是,作为世代酒鬼的孩

    子,十八岁以前我竟然不知道酒是何味。亲爱的酒鬼

    我自二十岁始,度过了很久一段与酒精为伴的日子,在朋友间落下个酒鬼的名声。究

    竟自己算不算不折不扣的真酒鬼,不敢妄下定论。但我着实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完美的借

    口,那就是,遗传。上至我姥爷跟我爷爷,再到我爸爸,都是如假包换的真酒鬼,几十年

    后又轮到我,能怪谁呢?酒精就如同这个家族男性的第三性征一样,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我妈高考那年,姥爷倒在马路牙子上再也没起来,先脑血栓后瘫痪。祸不单行,我姥

    姥也在同年因工伤入院,照顾姥爷的重担全落在我妈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肩上。我爸挺身

    而出,帮我妈一同分担,直到我姥姥出院,她又照顾了姥爷三年,姥爷最终去世。姥姥买

    了十瓶好酒给姥爷陪葬,哭着骂,他娘个逼,上那边儿喝去吧,喝死拉倒。听我妈讲,姥

    姥在照顾姥爷那最后三年里,没有一天断过早晚给姥爷翻身擦背两次,就担心姥爷长年卧

    床生褥疮受罪,一米五五的老太太给一米八六的老头子翻身,生生把自己翻成腰脱。

    不出三年,我爷爷也因酒精肝引起的并发症去世。两位老酒鬼谁也没能扛到我爸妈结

    婚,谁也没能见着我这个两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也从未体会过,爷爷跟姥爷是怎么疼小孙

    子的。

    从小我就知道,酒不是好东西。全家人都是这么给我灌输的,这一辈子,酒能不喝就

    不喝。长大以后,我还是辜负了众望。清楚记得有一次,我坐在电视机前边看水浒传边吃

    晚饭,突然想喝汽水,于是向姥姥要了一个海碗,把汽水倒进碗里,双手端平,跟电视机

    屏幕响当当地碰上一下,大喊,武松兄弟,干了这一碗!我姥姥连“他娘个逼”都忘了说,扑上来就是一顿暴揍。那年我才九岁。

    相比我姥爷和我爷爷,我爸实在算不上一个虔诚的酒鬼,他喝酒时太爱吃菜了,也就

    是为我姥姥所不齿的“拿喝酒当幌子的馋逼”。不过没办法,谁让他是开饭店的呢。自我有

    记忆始,童年就是在一群酒鬼的围绕下长大。最早家里开的是面馆,夏天就在门外摆起大

    排档,我每晚在酒桌间嬉闹,碰得满地空酒瓶子叮当乱响。老邻居们喝高了,就会把我揽

    到身边,用筷子蘸几滴白酒逗我,或者故意把啤酒花倒得溢出来,抱我在怀里说,来,抿

    一口。这时我爸就会及时上前阻拦,用自己替换我,陪他们喝两杯。

    我爸尤爱在酒后教育我,喝酒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喝?我爸给

    出一个任所有男人都不敢不点头的回答:为了生计。我妈拆穿了我爸的谎言,说我爸十三

    岁就开始喝酒,从此一发不可收十。东北有一种男人,不是黑社会,也绝非善类,在特定

    人群中享有一定威信,这种人被统称为“社会人”。我爸从小就不爱念书,终日在外打架斗

    狠,青春期进进出出派出所是常事。当年他身后跟着一帮兄弟,我爸靠从各种途径赚到的外快请大家喝酒。因为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我爷爷宠他,即使多少个月的工资都用来给

    被打伤的孩子赔钱也不忍责骂,导致我爸愈发肆无忌惮,直到正式进入厂子工作,才算有

    所收敛。

    关于我爸混迹的圈子,我的童年里有印象深刻的一幕。刚上小学的冬天,我爸大半夜

    突然一个电话打回家,让我妈带着我去找他吃饭。当时已经十二点多,我妈听出他已经喝

    醉了,还是敌不过他的软磨硬泡,拎起仍在熟睡中的我下楼。那是一家小火锅店,就在家

    的院子对面。我贴在我妈的怀中半睡半醒,我爸跟七八个朋友推杯换盏,气氛很激昂,画

    面很虚幻。自幼我就喜欢观察大人们,但我始终没能猜出那些朋友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除了一个穿着警服的显而易见。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对人世已经有些粗浅的了解,陆续

    从父母的口中听到,有人贩毒被枪毙,有人欠下巨额赌债跳楼自杀,那个警察因为参与震

    惊全国的沈阳黑社会案蹲了大牢。这些人,都是那个冬夜围坐在火锅店里的朋友。

    当然,我爸喝酒也是有好处的。比如他醉后有一半的机会是欢喜的,平时不苟言笑,醉酒后总是挂着腼腆且收敛的笑容,对所有人都比平日里宽容,话也多了。我自幼擅长察

    言观色,每逢此时,我都会先夸大汇报自己近日取得的优秀成绩或是奖项,然后再拐弯抹

    角地跟他要零花钱,他总会大方地赏给我所要数额的双倍。当我妈责备他要惯坏我时,他

    总会说,男人在外,就是要出手阔绰一点嘛,否则哪里来的朋友?

    后来我才顿悟,我爸那晚拼命叫我跟我妈去陪他,本意是想要炫耀他有一个刚刚考上

    小学名校的儿子,和一个气质出众精通文艺的妻子。因为我妈的劝导,我爸在婚后退出了

    那样一个圈子,但在重聚时,依旧放不下曾经呼风唤雨的虚荣心。彼时他赚得还没有那些

    曾经跟在他身后的人多,过得也没有那些人看上去在社会上风光,他仅剩下能够炫耀的,就是令人羡慕的家和妻儿。印象中,那晚是我见过他喝得最快活的一场酒,甚至令我坚信,酒一定是好喝极了。讽刺的是,作为世代酒鬼的孩子,十八岁以前我竟然不知道酒是何味。

    高考前,我因病错过考前体检,学校要求自行补检。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妈那天有事,换作我爸陪同。记忆之所以清晰,是因为我自幼单独跟他外出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清。

    印象中他永远在忙,早出晚归,而我永远在学习跟玩耍,早睡早起。况且我也惧怕跟他单

    独相处,他总是不苟言笑,我总是小心翼翼。比如,我从小害怕打针,他非但不安慰,反

    而指责我不像个爷们儿,竟让我委屈到不知该如何反驳。但那天他却一反常态,说要给我

    做个示范,自己先抽了一管血。那是个年轻的实习护士,血抽到半管停住了,说什么也抽

    不上来了,她反复戳了两针,还是不行,最后尴尬地说你们等一下,转头换来一个老护士。

    我心中后怕,刚刚要是换我先来,此刻早已晕厥在自己的尿上。这时我爸一边抽着他的后

    半管血,一边转过头对我说,花一管的钱,抽两管的血,赚了啊,儿子!记忆中,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跟我开玩笑。说实话,我觉得还蛮好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妈根本没事,是我爸故意要陪我去的,顺便检查一下自己的身

    体。但我不知道的是,他那时身体已经开始不太好了。他身材魁梧,留短寸头,就算早生

    华发也不易察觉。就是那样一个十年如一日的健硕身影,在我远不足够关心他的心里,怎

    么可能会先于别人倒下呢?可是仅仅在三年后,他就因为急症过世,从确诊到离世只有两

    个月。

    那两个月里,我一直陪伴在他床前。我从香港回来前,我妈没敢对我透露病情的严重

    程度,只说让我赶快回去,我爸很想我。那年我大三,因为少不更事,用着我爸辛苦赚来

    的钱在香港过着无度的日子,思来内疚,想着此次一定要给他买些东西回去,尽一尽亏欠

    的孝心。我相中一双耐克限量版的气垫鞋,因为他在上了年纪后特别喜欢穿走路舒服的运

    动鞋。想不到飞机落地当晚,我在病房里看到暴瘦如柴的他,才得知病情的真相。我跪在

    地上帮他穿鞋,强忍着眼泪说,这鞋走起来很舒服的,等你好了一定要去外面试试。可惜,鞋已经完全穿不上了,尺码是无误的,但他的双脚已经因病肿成原来的两倍宽。他把鞋拿

    在手里端详,苦笑着说,嗯,挺好看的,儿子有心了。

    他人生最后的两个月里,跟我说了这辈子最多的话。关于他年轻时的很多谣传,我终

    于收获最为直观的原貌。由于病重,本来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却因为我的好奇,越

    说越来劲,讲至兴奋处,甚至可以自己挺身从病床上坐起。我妈见状偷偷开心,鼓励我多

    跟我爸说话,趁机哄已经多日未进食的他吃点东西。果然他胃口大开,让我在病房里煮点

    粥喝,见到朋友送的海参摆在墙角,也不理会真假,嘱咐我切一点来下粥。我跟他就着口

    味怪异的海参粥,在单间病房里聊了一整个通宵。原来父子单独相处,并没有如记忆中那

    样可怕。那一刻,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跟他喝上一杯,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那已是不

    可能的奢望。

    记得抽完血那天,我爸带我去他最爱的一家回民馆子吃熘肝尖,要了一瓶啤酒。因为

    他的那个玩笑,我胆子壮了不少,放肆提出,我也要喝。我爸愣了一下,才低声说,你不

    能喝,说完给我点了一瓶“酷儿”。当时酷儿流行,卖三块五,比同类饮料贵了五毛,大概

    他认为那已经是对我的最高礼遇。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坐在父亲对面喝酷儿,一点都不

    酷,甚至被隔壁桌的小女生笑话,于是闷闷不乐,饭吃得也不痛快。我爸看出端倪,他那

    天心情从始至终都保持得很好,笑着对我说,别急,等你长成大男人了,再陪爸爸喝一杯。高考结束,我的成绩险些没过一本线,第一志愿落榜。我爸气得一周没跟我说话,每

    天在家喝闷酒。他生气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实太突如其来。我从小学到中学一路念的都是

    名校,我妈负责抓我的学业,我爸负责赚钱供读。高中三年,我因为早恋跟贪玩,成绩一

    落千丈,跌至年级倒数,我妈一直帮我瞒着,但凡我爸问起学业,我妈都说还好,所以在

    他心中,我一直是初中以前那个成绩出类拔萃的三好学生,就算失手落榜北大、清华,起

    码也能考上人大、复旦。他不理我,因为他觉得我跟我妈合伙欺骗了他。我更不敢理他,害怕留在家里跟他大眼瞪小眼,为排解郁闷,我喝下人生中第一口酒。

    等待第二志愿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我每天早早出门,随便上一辆公交车,跟上班族

    们挤在一起,一路坐到终点站,只为消磨时间。下了车已到郊区,我随便闯进一家小饭馆,点菜要酒。那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的酒量很不错,大半天可以喝一箱。时间差不多

    了,我再坐上公交车返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足够我醒酒,到了家也不会被鼻子刁钻的我

    爸发现。我们彼此都喝完属于自己的酒,像陌生人一样回到各自的房间,等待难熬的新一

    天。料不到半个月后,我被香港的一所大学录取,还因出色的面试成绩和高考作文全省最

    高分登上了报纸教育版的头条,转瞬从失意考生变成宣传典范。我爸终于又愿意跟我说话,自然得像从来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

    送葬时,他的一位发小开车载我。那位叔叔跟我说,侄子,你知道吗,那段时间你爸

    逢人就请喝酒,有人问起你的高考去向,你爸就假装不经意地从裤子后兜里掏出那份报纸,给大家传着看,但只要有人说想拿回家去教育自己孩子,你爸就不同意,说自己就这么一

    份,还得留着,然后小气地要回来,叠好再塞回裤子后兜,继续喝酒。

    去香港读大学,天高父母远,我终于能够敞开五脏,昼夜不分地喝酒,灵魂里那个被

    禁锢多年的酒鬼纵情释放。为新恋情,为新朋友,为考试作弊成功,为失恋,为失散,为

    春雨秋寒,为一切微不足道又无处安放的悲喜,都可以喝到昏天黑地,人事不分。酒已经

    喝到再没有味道,变成像阳光、空气、水一样的需要,酒精成了我后青春期的毒品。即便

    如此,我仍找到欺骗自己最完美的借口,就是写作。因为我要写作,要调动情思,要酒。

    也因为写作,我爸跟我之间的隔阂逐年加深。他认为我把这样一件不靠谱的事当作人

    生理想是自毁前程。而我只需要对他不屑一顾,因为我们一年中只见面三两个月,忍忍就

    过去了。每逢寒暑假,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跑去外地找同学玩,或撒谎说是学校的暑期实习

    活动,四处窜逃,逃避跟他面对面的互斥式的交谈。晚上我回到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餐

    桌前喝酒,只有一两个空瓶陪伴,对面空无一人。他的酒量一年不如一年,两瓶酒下肚,困意就会来袭。就算我刚在外面跟朋友们唱 K 泡吧饮酒无数,回到家面对他也依然能克制举止,不露马脚。曾有几次,酒劲上头的我也有过冲动想要坐到他对面,分一杯酒,聊

    聊心事,可每一次这样的冲动,最终都还是被我忍住了。最后一次有那样的冲动,就是在

    病房中彻夜长谈的夜晚,然而那时他已经连举起酒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急,等你长成大男人了,再陪爸爸喝一杯。”

    十八岁那年,他承诺过我的那一杯酒,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我爸过世至今,多年世事历练,我自觉已不再是少年,有能力帮家里渡过难关,也有

    能力照顾好我妈,但我却始终没能摆脱对酒的依赖。每逢悲喜,总爱自己喝一杯,一杯下

    去就有第二杯,再几杯下去,醒来就是第二天。如今眼看快三十岁的人,酒量突然有一天

    就大不如前,虽然离老去尚早,但也知道到了该为身体着想的时候,告诉自己,能少喝就

    少喝一点。

    我也曾试图妄想,万一真能够戒酒呢?

    回到沈阳后,我每周都去看望姥姥。我问姥姥,你跟姥爷因为酒打了一辈子,就没有

    想过什么法子劝他少喝一点?姥姥说,你记住,没有酒鬼是能劝回来的,除非他自己不想

    喝了,不过说起来,为了让你姥爷戒酒,我还偷偷用过秘方呢!我惊奇地问,什么秘方?

    姥姥说,山东老家有长辈跟我说,在酒鬼睡着的时候,偷偷篦他的头皮屑下来,掺进酒里,骗他喝下,从此以后再见到酒,就会莫名其妙地反胃恶心,慢慢就再也不想碰酒了。我惊

    叫,这也太恶心了!那姥姥你为什么没能成功呢?我姥姥大骂一声,他娘个逼,头皮放太

    多了,漂在碗里全都是,被你姥爷给发现了!

    戒酒这种事对我来说,看来也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我懂了,自己绝对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酒鬼。因为只有在对喜怒哀乐无计可施时,才会

    想起喝酒。但对真正的酒鬼而言,酒是他们喜怒哀乐之外的第五种感情。

    酒曾是我跟他今生交流的唯一方式,却被我们彼此错过。这些年间,我也常常会想,哪怕能够再有一次的机会,与他对坐,满饮此杯。可惜,我再没有机会跟他喝上这一杯。

    早已明白了人生些许悲苦的我,守着他曾经痛饮昼夜的酒桌,对面却空无一人。

    当一切已成过去,我才开始想念你。真的对不起,亲爱的酒鬼。我在你眼中还是那个被瞧不起的傻子,但从前被你笑傻,只因为我还没等到那个跟我一样傻的人。当两个傻子在一

    起,没人再有资格笑他们傻了。痴汉小歪的十年

    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小歪的生活里,是朴树在北京开“树与花”演唱会前。我对小歪说,替我去听现场版《那些花儿》吧,就当为纪念我俩的青春。小歪回绝,说公司要派他去山

    东喝一场事关重大的酒。小歪是我认识的最煽情的文艺男青年,所以我换一种思路问:重

    大过纪念青春散场吗?小歪反问,你当青春是提款机吗?青春会跟我签单吗?但客户会。

    酒喝成功,这笔奖金到手,结婚的钱就攒够了。

    小歪变了。如今居然可以跟山东好汉拼过酒后还能上传打麻将赢钱的照片到朋友圈,脸不红不白,眼睛眯得刚好,简直不可思议。曾经的小歪酒量奇差,大一寒假回沈阳过年,半瓶老雪花下肚的小歪脱光膀子,在零下 30摄氏度的夜里往街边环卫工人刚砌好的雪堆

    里扎勐子,谁拦跟谁急,问他,非说自己是雪孩子,到点该回家了。

    据说爱撒酒疯的人都是因为平日闷骚过分给憋坏的,小歪就是例证。十年前,我和小

    歪读高二。他站在文艺汇演的舞台上唱《那些花儿》,我弹吉他伴奏。我为帮他才苦练吉

    他,他为高三学姐胡蝶才大胆登台。胡蝶曾当众对小歪说:“你太闷啰,我喜欢的男生要

    锋芒毕露。”我说简单,小歪你把裤子脱了。哪知小歪连唱歌也选了最闷骚的,整首歌低

    头盯脚尖,呆若朴树,想不到下台后竟收到高一学妹们雪片般裹着手机号的小纸条。

    说真心话小歪长得不赖,能诗善画,还会讲笑话,自命风流才子。才子是自己吹的,至于风不风流我最清楚,答案是不。从遇见胡蝶第一天起,小歪就雷打不动每晚站在宿舍

    窗前,诈尸的背影把夜尿回来的同寝吓得跑去再尿,直等到对面女生楼的灯熄至最后一盏,才深情地自言自语说,“她永远睡得最晚,叫人心疼”,旋即在半空中朝那扇窗缓缓伸出手。

    十年后,我坐在影院里看到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神地抓向黛茜家那道绿光的身影时,恍若隔

    世。

    痴汉小歪的声名传遍高中校园。我大学上过一堂佛学课,老师讲贪、嗔、痴,点我名

    字问:何为痴?我脑子里瞬间蹦出的是王宝钏、林黛玉、小歪,没了。但这么回答肯定零

    分,于是答:痴是不悟、不悔、不明真相、不计代价、不像自己、不像个人。老师点评:

    就最后一句沾边儿,着魔也是魔,不再是人。

    小歪痴魔那两年确实不像人。他像一堵平躺在河面上的墙,推翻自己,铺垫对方。对

    方安然地从他身上踏过到达彼岸,却从不知脚下原本是一条凶险的河。

    胡蝶美艳,但在学校名声不好,女生缘差,认过的干哥能凑齐一个班,有打饭的有借

    抄作业的有送鞋送手机的。不过小歪从不在意这些,唯独有多嘴男生在食堂找到小歪,苦口婆心劝他不要追求胡蝶,说你没听说吗,胡蝶是咱校著名的骚货,话没说完被小歪扣了

    一脸鱼香肉丝。

    小歪沉浸在暗中保护胡蝶的幸福中不能自拔,想象为她抵挡来自全世界的恶意。偏偏

    站在胡蝶面前时,笑话也忘光,说话也磕巴,只好动笔写情诗,写了快有一本牛津词典厚,才收到胡蝶回复:诗看不懂,你就没话想当面对我说吗?

    憋了一个星期,小歪说,我想娶你。这一幕发生在冬夜晚自习后的操场中央,胡蝶在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温柔地笑说,你真傻。小歪为这三个字开心了整夜,仿佛所有孤苦无依

    的付出都被失散已久的主人收养和正名。小歪和胡蝶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地下情,胡蝶嘱咐

    小歪不要对外讲两人的关系,只要彼此心有所属就好。

    小歪信守承诺,约会只在周末,平日在校园彼此碰见愣装不认识。半年过去,确无他

    人知晓著名痴汉的励志故事,偏又是那多嘴男生在厕所碰到小歪说,收到风声你跟胡蝶在

    一起了,祝福你。小歪说:“让你妈逼造谣!”随手泼了男生一桶拖布水,男生觉得委屈,祝福也有错?跟小歪打了一架,两人都被记过。我实在看不过去他那热脸贴冷屁股的贱相

    才说,那女的明摆着耍你!钓着你的同时不耽误别人献她殷勤,你是真傻,还是真傻逼?

    事实证明,胡蝶那句“真傻”讲得十分朴实:zh-en,真;sh-a,傻,真傻,作字面义解。

    小歪被胡蝶抛弃后痛苦万分——我不喜欢“抛弃”这个字眼,人人生来自由独立,没有谁少

    了谁就不能活。可小歪偏就不争气地没活过来,在胡蝶考去上海某大学第二天就有了新恋

    情后,精神一蹶不振,成绩一落千丈,持续一年直到高考。胡蝶甚至没正式提过分手,最

    后发给小歪的短信还是那句:你好闷哟,跟你在一起我不快乐。也是这行字让小歪最终断

    了考上海的念头。

    小歪跟我去了北京。我问小歪:“回想过去你觉得丢不丢人?”小歪说:“不丢人。”“丢

    不丢人?”“丢人。”“所以你得浪起来,别再那么没出息,不能再虚度光阴。”

    小歪开始光明正大地写诗画画唱朴树,我还为他伴奏。诗越写越奔放,画里开始出现

    不同的姑娘,唱朴树时敢直视观众的目光。大学第二年,学生会、辩论队、文艺团体极力

    拉拢小歪,小歪动过心,但都被我及时制止,我说你还要不要做风流才子?小歪说嗯。我

    说,风流就是除女人外不与任何人为伍,走,泡妞去。大学在五道口,很多韩国酒吧。我跟小歪常去那家,八成是韩国留学生开的,消费不

    便宜。为了省钱,我俩先去桥底大排档喝扎啤至半醉,再去那间酒吧点 330ml青岛坐到

    半夜。彼时小歪的酒量还很差,某次大醉后我怂恿他,“敢不敢泡韩国妹子为国争光?”小

    歪二话没说,噌地起身,走到一位独坐吧台喝果汁的女孩面前说,“你电话多少思密达?”

    女孩盯了小歪三秒钟说,“学长,我也是东北人(发音银)。”

    女孩叫雯雯,居然是大一学妹。更巧的还是我跟小歪的高中学妹。当晚多亏雯雯才成

    功将小歪扛回寝室,小歪一喝醉就话多,雯雯被迫听了一路他跟胡蝶短暂而惨烈的情史。

    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到宿舍楼下还没讲完,小歪拉着雯雯的手蹲在路边继续讲,讲到最后

    反复问雯雯一句:你能让我亲一口吗?

    第二天我问小歪,记得昨晚都干过什么吗?小歪摇头。我说不记得最好,你得跟我风

    流去,千万别这么快又陷入爱情的泥沼,男人能浪的时间很短,就这么三四五六七八年,荒废了将来可别后悔。小歪答应得好好的,不承想第三天就反悔。

    再次恋爱后的小歪像回到十七岁,纯情万分,诗和画里永远只有一个她。雯雯是基因

    里就刻着“温良贤淑”四个字的女孩,跟她在一起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日子跟风浪绝缘,人也越看越有味道。小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跟雯雯度过了两年多大学情侣生活。落单的我

    只好继续浑浑噩噩,孤零零泡吧,直到有一天发觉自己前晚认识的女孩第二天早起就记不

    起名字了,大学光阴也随之结束。

    毕业后小歪在北京找到一份外企工作,打算等雯雯毕业结婚。故事偏如此狗血,在一

    次在京高中校友聚会上,小歪跟从上海调来北京工作的胡蝶意外重逢。两人互留了电话,每晚短信聊些有的没的,内涵对话连和尚看了都想还俗。那年小歪租住在公司附近,雯雯

    仍住宿舍,距离横跨半个北京。某晚小歪跟我说胡蝶要来家里找他,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心里清楚该怎么办,你等这天很久了,该办就办。

    想不到胡蝶的开场白竟是:我们结婚吧。小歪问为什么,我一没钱二没房三没父母双

    亡,何况你不喜欢我这事全世界都知道。胡蝶说,这些年我也不是一帆风顺过来的,人都

    是这么贱,只有被伤害过,才明白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我变了。小歪说,嗯,你说的我

    完全懂,因为我也变了,我不贱了。后来我问小歪,那晚你跟胡蝶睡了吗?小歪说没有。我不信。小歪说你爱信不信,你

    又不在场。我说,可是雯雯信了,胡蝶告诉她的。

    雯雯一气之下毕业后申请去了美国读研,从此跟小歪失去联络。起初我是替小歪感到

    开心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我想象中的溃不成军,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不再写诗也

    不再画画,周末晚上偶尔从夜店带姑娘回家。曾有一刻,我竟突然觉得,那个我曾盼着小

    歪成为的风流人物,原来一点儿劲都没有,甚至毫无新意,尤其当他越来越像我以后。

    我最后一次见小歪,是两年前,他说他要去美国找雯雯回来。酒后我大骂了他一顿,我说小歪你可真是个包,大丈夫何患无妻?一个男人被女人牵着鼻子走,说好听了叫为爱

    走天涯,其实就是没出息,真没出息,妈的。小歪并不生气,反而异常冷静地说,分道扬

    镳前,我把完整的故事讲给你听吧。

    小歪在酒吧遇见雯雯那晚,并不是雯雯第一次坐在那里,只不过那是她第一次等到小

    歪跟自己说话。没错,雯雯是一路追随小歪的脚步考到同一所大学的,也是得知小歪几乎

    每个周末都去那间酒吧才坐在那里等的,只是从不敢跟小歪说话,因为她早就习惯了等

    待——雯雯高一那年,正是众多纸条里的一张,可她跟别人不一样,纸条上写的不是手机

    号,而是宿舍门牌号。雯雯没有手机,她只是希望小歪可以朝她的窗子看过来,知道她,认识她。雯雯的愿望当然落空,因为小歪根本从未打开那些纸条,就算有,他当年也没心

    思关注胡蝶以外的窗子。原来,从始至终最晚睡的那个人,不是小歪,也不是胡蝶,而是

    雯雯,她每晚都要等到小歪的轮廓在黑暗的窗前消失以后才去睡。

    爱情里,有人在明处,却吝啬手中的光;有人在暗处,却被另一个人像光一样膜拜。

    有人甘心替你将全世界的恶意都收下,就有人情愿把所有善意都送还给他。

    小歪动情地讲完,我还是很不屑地说,所以这不过是一段等来的爱情,一个备胎逆袭

    的励志故事,值得你视若珍宝、奔走天涯吗?小歪说,你说得没错,这确实是等来的爱情,但不是她等我,而是我一直在等她,她让我懂得了我是我,不是你。可能我在你眼中还是

    那个被瞧不起的傻子,但从前被你笑傻,只因为我还没等到那个跟我一样傻的人。当两个

    傻子在一起,没人再有资格笑他们傻了。

    最后我问小歪,雯雯有说过她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小歪说,从她目视我孤独地

    抱着吉他走入聚光灯下那一刻。我说,明白了,她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小歪说,从今

    往后,永远也不会知道。

    小歪去到美国的两年里发生过什么故事,我再也无从知晓。一年前,小歪独自从美国

    回到北京,进入国企工作,贷款买了一间小房,说要等她回来结婚。小歪的酒量大涨了,有小肚子了,吉他弹得比以前更好了,女孩打电话说她要回来了。可惜以上的一切只能靠

    我的凭空想象了。

    在我认识小歪的第十个年头,我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今生要对你好一点,下辈子我可能是个更坏的人。高妹的报复方式很特别,她发誓要把腿噼遍全世界,而且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睡尽可能多的男人,然后再想方

    设法让前男友京京知道,伤碎他的心。复仇女神的春天

    1.

    记仇一定是坏品质么?我不这么认为。

    我自己就是很爱记仇的人,不为别的,只因不想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不想被同一

    条蛇咬第二口,那样会活得像个傻瓜。当我被人欺骗或伤害过一次,哪怕是件再小不过的

    事,我都会提醒自己要记住这种痛,从此以后,在心底跟他或她划清界限,老死不再信赖。

    如果我们曾是朋友,那么从今往后就不再是朋友了。至少在自己心里,已单方判决对方死

    刑并立即执行。我能负担的信任,最多只有一次。

    我记仇,但我并不痴迷复仇。复仇是一件需要极强意志力的事,往往在真正伤害到对

    方以前,自己早已心力交瘁。复仇的代价远高于成功后的快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想

    这样不值得。人生苦短,应该抓紧时间去爱自己想爱的,忘了不值得恨的,牢记每一次被

    刺痛的。

    但也有人认为,只会记仇却没胆量复仇的人是窝囊废,活该一辈子挨欺负。

    这个人就是我的传奇网友之一,高妹。

    2.

    高妹是我唯一未曾谋面的网友,在我还沉迷网络的年代里。我仅知道的是,高妹是个

    身高比我高半头的女性,大学时曾是校女子篮球队的主力前锋,学酒店管理,毕业后在高

    级酒店做大堂经理。至于她的年龄跟相貌,至今为谜。

    我跟高妹结识于 QQ斗地主,有段时间常在同一个房间碰见,因为欣赏彼此的牌品,互加牌友。有时我们会约好先开个房间瞎聊,坐等陌生人加入。

    我俩之间的接头暗号是:今晚开房否?

    某晚,我跟高妹刚开好房,突然加进来一个人,斗了几局,每次在我跟高妹马上得分

    之际就立刻按退出,害我们辛苦鏖战却颗粒无收,彻底的损人不利己。当晚已是半夜,大

    房间里本来就很少人,每次那货再按快速加入时,就被踢进我们房间。几轮下来,输了就

    跑,跑了又来,我跟高妹在对话框里各种妈妈奶奶都骂过八轮了,那货倒不还嘴,只是继

    续重复着折磨我们心智及忍耐力的变态活动。到最后,我跟高妹都骂得精疲力竭,说,妈

    的,散了吧,今晚遇到变态了。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哪知第二天高妹在 QQ上找我说,昨晚那傻逼,我已经用

    小号加了他。我惊奇地问,你想干啥?高妹反问我,你认不认识电脑高手?我说还真有个

    朋友是黑客。她又问,那他能不能在知道对方 QQ号的情况下,发过去一条信息就让对方

    电脑“哐”的一声爆炸?我说,你当演美国大片呢?!还爆炸!我认识的黑客顶多也就是把

    别人淘宝账号封了!你无不无聊啊!

    高妹说,我气不过啊!白玩一晚上!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我说,这事儿我可帮不了你。那个啥,今晚还开房吗?

    高妹回我,你可真没用,今晚不开了,没空儿。

    两周后,高妹突然又在 QQ发来一条链接,我点开一看,是某著名色情网站的帖子,每张图都是一个身材丑陋的男人赤身裸体对着摄像头的自拍照,隐约能看清他猥琐的脸。

    我眼瞎大骂:你变态啊?!发这个给我干吗?!我喜欢女人!!

    高妹说,我就想告诉你,这就是打牌逃分那傻逼,我说过我要让他付出代价的,如今

    他的裸照、相貌、QQ号、真实姓名、工作单位,都晒在网上了,我估计他没脸活在这世

    上了,哈哈哈哈,让他骗我分,活该!我报复成功,来跟你分享一下喜悦。

    卧槽,这有什么好喜悦的啊!!太惊悚了好不好!!

    原来高妹弄清楚世界上确实不存在千里之外一键炸毁对方电脑的特异功能后,用情色

    头像注册了一个小号,伪装成视讯女,还是免费的,随便发几段网络下载的诱惑舞蹈过去,就成功钓到变态上钩,自己则在电脑这头狂点截图。

    处心积虑两个星期,就干了这么一单。到底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女人啊!

    我说,妹子啊,我不想再跟你做朋友了,我前列腺好紧张。

    高妹哈哈大笑说,别怕,我们是朋友,我不会对你怎样的,除非哪天你伤害我在先。

    3.

    高妹曾有一个相恋四年的大学男友,毕业前被对方甩了,因为男方噼腿。令高妹最不

    能忍的是,前男友和噼腿的新女友在一起没半年就结婚了。男方家庭条件不好,女方家是

    有钱人,前男友倒插门跟女方回了老家,还被安排了好工作。高妹说,大学时候我总爱跟他一起幻想毕业后结婚的小日子,但那时他说家穷没法结

    婚,等他在社会上奋斗几年再说。我就那么傻等着。现在好了,他还是穷,可是找了个有

    钱的老婆。噼腿就噼腿吧,这种倒霉事儿我又不是全世界第一个摊上的,可是我不能接受

    他因为钱噼腿,他自取其辱我管不着,但他不能侮辱我啊!我不是败给同类了,是败给了

    钱,真他妈憋气。这衰人坑了我整个青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我劝高妹,难不成要搅和得家破人亡?算了,想开些吧。

    高妹反问,为什么不能?我的报复计划已经实施半年了啊,卧薪尝胆,只争朝夕。

    你又搞什么毛啊?!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得手了再跟你分享。

    此后没多久,高妹给我发来一个名字,说,你替我去他网络空间里看看他的近照和状

    态,他之前把我拉黑了,我看不了。我说,凭什么啊,人家才没工夫替你当探子。高妹说,我送你一张内部员工打折卡,凡是我们公司旗下的四星级以上酒店都打六折,全国通用。

    我说,哥这就给你截图去,稍等哟!

    就叫那个前男友京京吧,因为第一眼觉得他长得很像熊猫京京,戴黑框眼镜,面善无

    害。京京最新更新的相册里全是他跟现任老婆的甜蜜恩爱照,再往后翻,还翻出俩孩子来,好像还是龙凤胎,一家四口的合照幸福的呀,跟婚纱影楼门前摆拍的模特表情一样标准。

    回头我问高妹,你确定要看么?

    高妹反问,怎么样,幸福么?

    我如实汇报,幸福到飞起,还儿女双全。

    高妹打断说,行了,你不用说了。妈妈的,他居然真的幸福上了,还生小孩了。

    我说,截图还要看么?

    高妹说,没这个必要了。

    我又说,那打折卡还有么……

    高妹说,有,我说话算数的。

    4.她说话果然算数,仍在坚持不懈地对前男友实施着报复行动。但高妹的报复方式很特

    别,她发誓要把腿噼遍全世界,而且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睡尽可能多的男人,然后再

    想方设法让前男友京京知道,伤碎他的心。

    高妹自己身为处女座,有严重的收集癖,于是决定先从集齐十二星座开始,好像在打

    圣斗士闯关一样,而她自己就是暗黑复仇版的雅典娜。

    有段时间,我跟高妹仍保持每周开房打牌的习惯,我经常挂在嘴边的调侃就是:最近

    集到哪个星座了?高妹就很认真地回答:才四个。我想先把最烦的四个星座睡了,往后就

    会越来越有趣,睡男人跟过人生是一样的,还是先苦后甜比较好嘛。

    我到底也不知道她讲的那些事是真还是假。若是真的,就她本身工作的职务跟环境而

    言,完成这么个任务确实不在话下。若是假的,那就是单身太久患上了意淫症,过嘴瘾度

    日。

    可不管是真还是假,她对京京曾经有多爱,如今对他就有多恨。这一定是真的。

    5.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跟高妹相约开房,因为自己想要告别沉溺网络、荒废生

    命的日子,渐渐开始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许久后的某天,高妹突然在微信上叫我,那时我们早都不再玩 QQ。

    高妹第一次给我发来语音,问:想跟我开房么?

    她的声音挺好听的,轻细柔嫩,实在不太容易想象她一米八的身高。

    我羞涩地坚持打字:我不想再玩了,浪费时间,你也应该少玩儿,认真去谈场恋爱吧。

    高妹语音:不,我是说真的开房,你来上海跟我睡,房费我请。

    我终于忍不住语音咆哮:你要搞毛啊!哥就值一晚房费吗?!

    高妹笑了,解释说:因为你是金牛座啊,我现在只差金牛座就集齐啦。因为他就是金

    牛座,所以我才把重头戏留在最后。我心想睡谁不是睡啊,不如把这个优惠留给你,你放

    心,我长得不难看。我再告诉你个秘密,我跟前十一个星座的男人都合了影,等你来了也

    陪我拍一张,集齐以后打包发给他,瞧瞧他会有多难受!哈哈哈哈……

    我惊呼:去你二婶儿啊!哥虽然一直很想红,但哥不想这么红啊!高妹哈哈回说:好吧好吧,过这村就没这店啰,你可别后悔哟!

    我高喊:后悔你二婶儿啊!前列腺疼啊!

    6.

    高妹还是等来了她的最后一位金牛座,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男友,京京。

    京京结婚已经快两年,一次去上海出差,酒后兴起给高妹打了电话。高妹的号码一直

    在他的电话里没删,但为了避嫌老婆,号码名字存的是“李总”。

    高妹后来复述,当时自己跟京京平躺在床上喘气,突发奇想,就想知道自己在他的手

    机里还存着,如今是个什么称呼?过去他们彼此在对方的手机里都是“宝贝”。于是高妹忽

    然给身边的京京打了一个电话,京京拿起手机,高妹凑过去一看,妈的,居然是“李总”。

    而高妹的手机里,跟她分手后的京京名字早已改为“0 号目标”。

    我严厉控诉:没图你说个毛啊!快上图,讲故事!

    高妹平静地说:我们没睡。

    我坚决不相信:十二宫就差最后阿鲁迪巴就通关了,你舍得放弃?那你之前做那些荒

    唐事到底为什么啊?到头来没伤着对方,还把自己盛了一盘端给人家,人高智商低啊你!

    高妹说:是他主动来找我的,但我最终放弃了。

    我不解:究竟为什么?

    高妹说:因为他过得真的太幸福了,幸福得让我嫉妒到想死。当时他喝醉了,躺在床

    上居然翻出手机里老婆孩子的照片给我看,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可还是忍不住看了。

    我以前真心觉得他老婆丑,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丑,但那一刻我看着他老婆跟孩子的照片,居然觉得很可爱。我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问自己,如果换作那个人是我,他今天过得还

    幸福么?会不会还在为工作东奔西跑,四处赔笑,昼夜拼酒?我不敢想。但我知道,如今

    他是幸福的,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和不为衣食住行担忧的生活。他想

    要的,就选择去得到,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而我就是那个代价,说的难听一点,我就是

    牺牲品。

    我插话说:不要这么妄自菲薄,你说过他真心爱过你的,也真心想过要跟你一生一世

    的。高妹说:我跟他之间,从来都无法成为仇人,因为他可以伤害我,我却没本事真正伤

    害他。我想,我不爱他了,但我希望他过得好。他比从前过得好,就是我爱过他的成就,他如今幸福生活的背后,也有我的一片影子,我不忍心亲手把那片影子抹掉,因为我不想

    报复我自己。

    高妹第二天一早把酒醒的京京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两个月后,高妹辞职换了工作,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

    她的复仇计划,就那样无疾而终。

    7.

    听高妹说,多年前京京在追求她时曾对她说,在遇见你以前,我的生命中一直都是冬

    天,只有遇见你的那天,我才第一次见识春天。高妹哈哈大笑说你可真酸,心里却腻到要

    死。

    多年后,京京告别曾经的春天,迈入人生的夏秋,把高妹一个人留在了冬天。

    没有任何外人可以了解,在积雪堆叠的那些日子里,高妹的心中究竟生长着何种痛,因为我们外人终究无法经历甚至仿真他人的苦痛。但当积雪消融,高妹心中自以为的仇恨

    种子,被时光滋养出一棵解忧树,树荫下流过的,是一条冰释的河。

    复仇女神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春天,那里春光尚好,定能普照下一位久别重逢的归人。PART C 一辈子太短,只够爱一个人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幸福的背后是毫无怨言的,但我们还是选择去爱,去结婚,因为我们都怕孤独终老。如果这些代

    价我必须选择跟一个人一起来承受,那我宁愿那个人,是你。少女的祈祷

    1.

    芍药自幼是基督徒。听芍药讲,妈妈是恢复高考后首批大学生,后追随芍药爸赴欧洲

    留学。芍药妈在德国生活时加入基督教,归国后不忘虔心奉主,小芍药出世就被抱去教堂

    受浸。

    我认识芍药是在高三校外的数学补课班。彼时我正三十年如一日地专注刷新我校数学

    成绩新低。班主任在高三前的暑假以死相逼,才央求我妈把我赶进跟电线杆子上治性病的

    小广告一样号称“一针见效”的校外补课班。

    那个夏天热得毕生难忘。

    老小区里不足四十平米的民房,塞了近三十个头。头顶风扇吱呀地转,卷起的都是热

    风,混夹男生刚打完球的臭汗。我恨不能脱下裤衩子浸了冰水罩脑袋上。同桌的芍药却正

    襟危坐,格子短衫的第一颗扣子系得严严实实,领子外挂着一串细幼的吊坠,是银色的十

    字架。

    我问芍药:“你信教?”

    芍药微笑:“我信主。”

    我热成一滩:“主啊,你能下场冰棍儿雨砸死我么!太他妈热了!阿门!”

    芍药微笑:“少一些抱怨,心静自然凉。”

    芍药身为虔诚的信徒,最令我欣赏的是从未以任何激进方式向我传教,但她从不忘于

    身体力行中布道:我吃盒饭时把青菜都丢掉,芍药批评浪费可耻,世界上还有很多食不果

    腹的饥民,主是不会原谅你的;我上课不听讲瞎胡闹,芍药劝我要珍惜父母的血汗钱和自

    己的青春,世界上还有很多上不起学无家可归的孩子,主是不会原谅你的。

    我一万个不服:“学校里那么多丑逼都有女朋友了,主怎么不怜悯一下我呢?!我是

    不会原谅你家主的!阿勒个门!!”

    芍药:“别闹。对的人到来那天,主会让你见到光。”

    2.

    芍药的那道光,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从天而降。那天周末,刘三疯找我去打球,约好在补课班门口等。

    芍药第一眼见到刘三疯的反应是,怔在了原地。

    主一定忘了教芍药不可以貌取人,尤其是男人。

    刘三疯一米八二,眼大腿长下唇薄,笑起来一边嘴角上撇,酷似七五折版吴彦祖,但

    我管那叫单侧面瘫。刘三疯酷爱装逼,球打得半瓶子晃荡,仗着帅又姓刘,唤自己刘川疯,被我窜改为刘三疯后广为流传,要相信青春期男生们对爱装逼的帅哥永远是同仇敌忾的。

    刘三疯说,老天果然是公平的,赐予我一个深沉的灵魂,却搭配了一张肤浅的脸。

    我说,刘三疯,去你二舅!

    刘三疯每日定时发疯三次,晨起吼诗,午休洗脚,熄灯高歌,闹得同寝日夜鸡犬不宁。

    他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个浪子,仗剑天涯无牵挂。这在十八岁的年纪听来,妥妥的疯逼。

    但十八岁喜欢一个人,看脸就够了。

    追求刘三疯的女孩子从保送清华的高三学姐到开串儿店的社会太妹,连起来可绕校园

    三圈。刘三疯经常把收到的肉麻情书念给全寝室的人听,读后自己狂笑,哈哈哈哈,这女

    的说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是她每天起床后想念的第一个人,是她勇敢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你们说她脑子是不是有病?!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说这种话害不害臊!臭不要脸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骂刘三疯你少得了便宜卖乖,请给女孩子留起码的尊重!

    刘三疯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大头贴,递给我说,请你尊重一下。

    我接过来看,忍住哽咽说,你还是自重吧三疯。

    想不通是何缘由,当年追求刘三疯的女孩子都不太好看,但是当你看过那些不漂亮的

    女孩子写的情书便会坚信,人是真的不可貌相,岂止露骨,简直露毛,打码啊。

    芍药被丢在这样一群追求者里仍算不上出众,唯肤白,性恬静,静如被凡尘遗忘的湖

    水。芍药从未写过半个字情书,但她热恋刘三疯的方式独辟蹊径,每逢午休搭公交车来我

    们学校大门外站着,只为远远注目刘三疯在球场上耍彪的身影。我们高中是封闭校园,远

    在开发区,芍药再搭车回市区就得翘掉下午第一节课,午饭就在车上吃一个面包。我看不

    下去劝芍药,你要真喜欢刘三疯,就等周末约他出去嘛,老这么跟个花痴似的算几个意思。

    芍药微笑说,我不是花痴,我就是想来看看他。这还不叫花痴?!你家主都不信啊!

    某天刘三疯抽风似的问我:“校门口那女的谁啊,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赶紧替芍药递简历:“女孩叫芍药,那天在补课班门口你见过。爸妈都是留洋知识

    分子,信主,家教老好了。喜欢你挺久了,想约你出去又不敢,我觉得你该给人家回个动

    静。”

    刘三疯说:“那你问问她家住哪。”

    我抓狂:“畜生啊!你想干什么!”

    刘三疯狂笑:“我好去她家门口吓唬她啊!太他妈吓人啦!哈哈哈哈……”

    3.

    高三提前开始,芍药再没有来看过刘三疯。刘三疯嘴上虽从未提及,但他每次打球总

    装作不经意朝校门外瞄的眼神里,我还是看到过一种失望。

    我跟刘三疯从高二起就不再同班,他学理,我学文。刘三疯准备考托福出国,我自己

    毫无打算,考过一本线就万事大吉。刘三疯在新班级的寝室继续扰民,终于被事儿逼同寝

    举报,只好退宿去校外租房,我们见面和打球的机会日益稀少。

    全世界都在忙着与彼此不相干的未来。

    某个周六从学校返回家,芍药突然在 msn 上震我。

    芍药:他想报考哪所大学,你知道么?

    我:谁啊?

    芍药:他。

    我:哦,刘三疯他妈让他考托福去美国找他二舅,走定了。芍药,你想开一点,天涯

    何处无芳草,风吹草低见牛羊。羊入虎口早晚的事,你属虎,你俩属相也不合,但你更不

    能找属蛇的,蛇虎如刀挫……

    那年星座还远没如今风行。

    芍药:他要去美国哪所大学?我:毛啊!油盐不进啊你!

    芍药:帮我问问,拜托。

    我无奈短信刘三疯。

    刘三疯:谁说我要去美国了?我这种稀缺人才当然要扎根祖国做贡献。

    我:那你赶快跟芍药说清楚,人快魔怔了。

    刘三疯:等会儿——谁?

    4.

    刘三疯把所有人都给骗了,没去美国不假,他去了北京,可芍药一二三志愿填的全是

    上海。

    刘三疯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甩掉芍药,又怕芍药不死心,谎称自己要考上海。

    我的一本志愿落榜,却因机缘巧合要去香港读书,正为凑学费发愁时,刘三疯兴奋地

    约我去唱K。原来刘三疯连自己亲妈也给骗了,他根本都没去考过托福。他妈妈最终接受

    了现实,同时发誓跟不孝子决裂,把准备给刘三疯出国用的学杂费一气儿丢给他,叹气说,你滚吧。

    当晚刘三疯竟然还敢叫芍药来,换我是芍药,早一把火烧了整间包房。

    在座所有人都在为彼此的未来欢庆或哭诉时,只有芍药,为一个疯子无辜牺牲自己,还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芍药滴酒不沾,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却始终淡定从容。

    我递过麦克问她,你想唱什么歌,我帮你点。

    芍药微笑点头,点了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

    女孩一开口,喧闹的包房瞬间安静,嘴巴张得最大的是刘三疯,啤酒从嘴角往下流。

    谁都没想到,芍药有那么干净温婉的声音,粤语咬字好听,像极了杨千嬅。芍药唱歌时完

    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眼神坚定,下巴上扬,颈子上挂着那串银闪闪的十字架,跟整首歌是

    那样般配。

    曲毕,包房静悄悄,只有刘三疯跟芍药在干巴巴地互相对望。

    突然有人带头鼓掌打破僵局,房间再次归于喧闹。我低声问芍药:“你恨他么?”

    “谁?”

    “他。”

    “他有他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芍药缓缓地说:“主对我们每个人自有安排,只要在

    主宣布最后的结局以前,坚定地站在原地,守候他,就对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始终没敢追问,芍药那句“守候他”指的是主,还是指刘三疯。

    5.

    刘三疯去了北京,芍药去了上海,我去了香港。

    刘三疯手攥六位数的零花钱,在北京肆意挥霍,纵情逍遥,大二那年快被学校开除。

    同年冬天我去北京玩,住在刘三疯在校外租的房子,才住了三天就撞见两个有他家门钥匙

    的女孩开门就进,把我跟她们自己都吓一跳。更神奇的是,她们居然可以同桌跟刘三疯坐

    一起吃饭,气氛祥和大好。两个女孩平日里吃喝玩乐的花销,也都由刘三疯一个人负担。

    两个女孩携手去洗手间的间隙,刘三疯突然问我:“她过得怎么样?”

    “谁?”

    “芍药过得怎么样?”

    酒后的刘三疯,反而比平日里正常些。

    “当年你和她在一起过对不对?”

    “我以为她会跟你说。”

    “现在又关心起人家,你还要脸么?”

    “我就随口一问。”

    刘三疯转头望向被火锅雾气模煳的窗外,眼神就像当初他望向校门外一样。

    两个女孩挽着手回来,刘三疯又开始讲起我曾在高中寝室里听过上百次的黄色笑话。

    喝高的我随手抓起手机给芍药发了一条短信:他问你过得好不好?很快收到回复:是不是他过得不好?

    我想了想回道:我说不上来。

    6.

    一周后,刘三疯把电话打到香港来骂我。原来芍药在收到我短信后第二天就坐火车从

    上海赶到北京,把刘三疯堵在学校门口,吓得刘三疯精神一阵恍惚,以为时光倒退回了高

    三。

    刘三疯问,你来干嘛?

    芍药还是那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刘三疯拿手背贴着芍药额头问,你没病吧?

    芍药若无其事地反问,你过得不开心吧?

    刘三疯拉起芍药就往饭店里拖,说我请你吃顿饭然后给你买张火车票你该回哪儿回哪

    儿。为证明自己过得再开心不过,刘三疯特意叫来那两个女孩坐陪。芍药并没尴尬,反而

    是那两个女孩不知所措,看不明白面前这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芍药滴酒不沾,刘三疯逢

    酒必醉,席间没一个人说话,饭吃到一半,两个女孩起身要走。

    芍药说,请等等,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

    芍药继续说,一个人有一百只羊,其中一只迷路走丢了,他一定会回去找这只羊,如

    果他找到了,他的快乐会比拥有那九十九只羊更多。他就是上帝,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

    一个女孩问,你说什么呢?

    芍药说,如果你不能帮助他找回那只羊,也请不要带那只羊往更黑暗的地方走。

    另一个女孩说,你神经病吧?!

    两个女孩悻悻离去。

    刘三疯撂下酒杯说,你神经病吧?哦,我是傻逼喜洋洋,你当自己是谁?上帝?我女

    朋友?还是我妈?你大老远跑来是教训我的,还是说这是你撒娇的方式?刘三疯狂笑不止,我告诉你,有些羊丢了,没有人会去找,甚至没人发现它丢了。这只羊该怎么办?它得自己找路找食吃,保证自己不被饿死。你觉得那些好好活在圈里的羊会担心那只走丢的羊

    吗?!我告诉你!我……哇……刘三疯吐了一桌子。

    我无法想象瘦弱的芍药是如何能拖着一米八二的刘三疯在寒夜里走那么远。

    隔日当刘三疯在自己住处醒来时,芍药已经坐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

    7.

    刘三疯到底还是活腻歪了,开始满世界作死。

    大四那年,刘三疯被学校劝退。他妈留给他的钱也挥霍干净,他开始全国各地做小买

    卖:倒卖二手篮球鞋,跟人合伙开奶茶店,代理不知名品牌烟酒,到最后全都赔了钱,因

    为刘三疯做事跟做人一样,没有长性,唯一坚持不懈的爱好就是作死。

    一次途径深圳,刘三疯在夜店里醉酒闹事,被地痞捅了一刀,送到医院,脾脏摘除。

    他本就不多的积蓄被一个又一个的女孩消耗殆尽,身上所有钱加起来都不够付住院费,发

    来短信问我借。香港距离深圳一小时车程,我携自己向同学借来的八千块钱去医院看他。

    刘三疯脸色苍白,才做过手术,见着我居然还能一气儿不停地臭贫。

    刘三疯说:“你看到对面床那老头儿没有?听说住院两个月了,连一个来看望的人都

    没有,老伴儿死了,无儿无女,自己还不省人事,太他妈惨了,都不如死了痛快。”

    我说:“就照你这么个活法儿,要能有人家老头命长,都算老天爷开小差。”

    刘三疯说:“能活多长我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像他这么死,我要有子孙

    绕膝,儿女送终,绝对不能到死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凭你?精子成活率测过了么?”

    刘三疯居然认真起来:“爱情跟婚姻,都那么回事儿吧,还不如生儿育女的事高雅。

    狗屁天造地设,命中注定,都是编出来骗人的,有谁就敢下定论,这个人就是自己今生的

    唯一?有脸这么说的咋都不去街边摆摊儿给人算命呢?除非老天爷下凡,指着我鼻子跟我

    说,这个人就是你的一辈子了,你要敢不服从组织安排,老子就打折你的狗腿!那我才肯

    死心。”

    “刘三疯啊,”我无奈地说:“你好自为之吧,记得还老子钱。”

    “你别走啊,再陪我聊会儿。”刘三疯不依不饶:“你听说过智利有一座活火山么?”去你二舅!火山是活是死,干老子毛事!

    刘三疯自言自语:“火山的名字我给忘了,反正在智利一个农村。活火山不定期会喷

    发,长则几年,短则一天好几次,喷发的时候,方圆十里内你都化成灰。但火山安静的时

    候实在太美了,吸引络绎不绝的情侣去那里拍婚纱照,还有人直接在山脚下办婚礼,刺激

    啊。赶上火山正好喷发,就死人了,但还是不断有人去冒险。因为当地人传说,一起去过

    火山的情侣要是能活着回来,就说明你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要是倒霉化成灰了,就说明

    你们的爱情是受诅咒的,活该。”

    我将信将疑:“你听谁说的?!”

    刘三疯说:“我二舅说的,他跟我舅妈在美国结婚前就去过。”

    我问:“那你二舅和你舅妈百年好合了么?”

    刘三疯说:“我舅妈后来得癌症死了,我二舅又娶了小老婆。”

    我说:“那你还敢去!”

    刘三疯说:“要是有人敢陪我,我就敢去。临死也拉个垫背的。”

    我断定,这一切又是刘三疯自己杜撰的。

    半个月后,某位全球知名的传教士来香港开超级大型传教会,新界元朗大球场座无虚

    席,场面壮观。传教士让大家举手,其中两万人是信徒,两万人是信徒们带来的普通群众。

    传教士当晚的任务就是要让那两万群众牵起主的手,此生跟主走。

    我的大学就是一所教会创办的学校,学校在每一位内地新生入学时都配对了一个基督

    教亲善家庭,一为照顾生活,二为弘扬教义。我的亲善父母都是极其善良的人,几年来不

    懈劝导我跟随主,可惜我一直未能如他们所愿。那次带我去传教会,是他们使出的终极必

    杀。

    演讲最后,美国传教士问,有人愿意今天起跟随主的,请走下台来。

    算我在内,只剩不足千人还端坐台上。亲善父母细声问我,真的不想下台去么?我微

    笑着摇头,稳如磐石,但坐在他们中间心情尴尬,假装拿出手机来玩,忽然就想起一个人。

    我给芍药发去短信:我在听传教会,仍然没有跟随主,心里居然很愧疚。我收到芍药回来的短信:你今生有没有坚定不移地相信过一件事或一个人?是那种至

    死不渝的相信?如果你也有,我不说你也会懂;如果你没有,切忌强求,因为质疑是对爱

    最大的不敬。你只要听从自己的内心,爱你想爱的,追随你甘愿追随的。

    8.

    刘三疯出院后,芍药从上海飞到深圳,再次陪伴在自己的爱人身边。

    这一次,刘三疯没有再赶芍药走。芍药为此耽误了毕业找工作,不想再回上海,干脆

    留在了深圳。但最可恨的是,刘三疯复原后,又不知道他下一站去哪里,刘三疯每一次的

    离开都让芍药之前的一切努力化为虚空,而他继续过着躲避全世界的生活。

    芍药做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决定,她去考了空姐。从此时常可以借工作便利飞到刘三疯

    经常流窜的那几座城市,每次见到刘三疯还是什么都不做,仍只为看一眼刘三疯过得好不

    好。

    芍药的母亲为此痛心不已,不管怎么劝芍药都不听。恐怕她如何都想不通究竟是怎样

    一个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把自己女儿迷成这样,无奈之下开始给芍药安排相亲。但

    以芍药的个性,从来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事激进地反抗,她只需要我行我素,实在迫不

    得已时才去见一两个相亲对象,但没有人会跟芍药见上第二面。

    我不忍心问芍药:“你到底要容忍他到什么时候?”

    “不是容忍,”芍药纠正说:“容忍一个人,都是迫不得已。我是自愿的,是守候。”

    芍药从不计较刘三疯从哪里来,从不追问刘三疯要往哪里去。在外人眼里,那不过是

    自欺欺人的苦等,但在芍药自己心里,那是守候。女孩子撒娇耍赖寻死觅活的手段芍药并

    非不懂,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爱情沦为一场技巧,如果真靠这些才能留住刘三疯,她宁愿

    放他走。那些年,芍药每一次甘心情愿地来到刘三疯身边,都重复着自己最初见到刘三疯

    时的那句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当刘三疯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回归放荡作死的日子,芍药就再次悄然退居。芍药在刘三疯最需要她时,像光一样降临;在刘三疯遗忘她时,默

    默为他祈祷。

    芍药还是从未对刘三疯说过哪怕一个字的情话,但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封情书。

    9.

    那几年间,我时常想起芍药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

    你今生有没有坚定不移地相信过一件事或一个人?是那种至死不渝的相信?我想自己的答案大概是,有吧。

    比如,我相信世上没有注定会在一起的鸳鸯,只有注定无法在一起的冤家。

    比如,我相信感情世界里永远不存在公平,幸运也只会降临在少数人头上。

    比如,我相信唯一有资格考验爱与信仰的,只有时间。

    10.

    2014年 2 月,我收到一封婚礼请柬。

    白色请柬的封面上印有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

    芍药随后打来电话:“他想请你当伴郎。”

    我反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芍药说:“他不好意思嘛。”

    我说:“呸,世上还有他不好意思的事儿?欠我的八千块钱到现在还没还!臭不要脸

    的!肯定是他没什么朋友,才想起我来的!”

    芍药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现在他的债就是我的债了,会还你的,放心。”

    “真心佩服你,”我调侃说:“跟他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芍药笑说:“还好。”

    那段时间我刚决定要离开生活了七年半的香港,办理辞职和搬家忙得焦头烂额,答应

    了四月份去上海参加婚礼。要开始新生活的兴奋劲儿完全被漫长的告别消磨殆尽,我最后

    跟我的亲善家庭父母吃了一顿饭,感谢他们在那些年里以主的名义对我的关爱。

    11.

    婚礼在上海的一间小教堂举行。

    当天早上,各路人马在酒店里忙前忙后,造型师在房间里给伴郎们收十发型,新郎刘

    三疯反倒懒得弄,窝在沙发上发呆,大概他觉得就算自己剃个八两金的脑型也还是一个帅

    逼。

    我百思不得其解,问刘三疯:“就凭你,怎么会结婚呢?”刘三疯继续窝着说:“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在智利那座活火山么?”

    我惊讶:“你跟芍药真的去过了?!”

    刘三疯说:“没有。”

    我问:“害怕?”

    刘三疯狡辩:“都过了安检了,只是最后没登机。”

    我笑话说:“怂了?”

    刘三疯:“我没跟你说过嘛?”

    我:“什么?”

    刘三疯:“我有严重的恐飞症和幽闭恐惧症。”

    我印象中的刘三疯好像真的是去任何地方都坐火车,并且从来没出过国,原来他当年

    死也不肯去美国,竟然都是因为恐飞。后来我也曾患过恐飞症,深深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

    觉,那感觉就是飞机每颠簸一下,自己每呼吸一次,都离死亡更近一步。原来他不是真的

    疯子,他也会怕死。我感到万分惊讶,生活竟然真的如此讽刺。一个曾经梦想仗剑走天涯

    的浪子,居然恐飞。更讽刺的是,他的未婚妻还是一名空姐。

    2013年冬,刘三疯的妈妈去美国投奔刘三疯舅舅的第二年,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失败

    婚姻带来的长年痛苦,服下一整瓶安眠药自杀,所幸被舅舅一家人及时送到医院抢救起死

    回生。

    原来刘三疯的爸妈在他高三那年离婚,一对曾被世人羡慕作佳偶天成的才子美女,在

    经历过二十年的恶战与苦熬后分道扬镳。那正是刘三疯跟芍药刚刚在一起那年。

    舅舅打来越洋电话,让刘三疯赶快赴美国看望妈妈。

    刘三疯在上海托芍药买到航空公司内部折价票,芍药一路送他到机场。

    安检窗口前,刘三疯却突然回头对芍药说,我不想去了。

    芍药问,为什么?刘三疯说,如果她真的在乎我,就不会懦弱到选择一死了之。

    芍药说,可她毕竟是你妈妈……

    刘三疯打断说,你愿意跟我去智利吗?

    刘三疯生平第一次抱着必死的决心坐飞机,而且只买了两张单程票。

    刘三疯想,如果自己能克服恐飞熬过漫长的旅途,去到火山,不幸化成灰,就认栽;

    如果活下来,就顺道在那边玩一圈,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买票。

    他问芍药,你真的愿意陪我去?

    芍药说,愿意。

    刘三疯又问,万一出什么意外,你不后悔?

    芍药说,主会保佑我们的。

    刘三疯对我说:“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她在身边,我去哪里,去或者不去,都不

    再重要了。虽然我害怕所有的承诺,但我不是懦夫,只有懦夫才要靠这个荒唐的世界暗示

    自己,谁才是值得爱的人。”

    刘三疯的一张面瘫脸,总是不坏笑不说话,但那一刻,竟无比深情。

    妈的,被这疯子搞到鼻子酸,我调侃说:“到头来连你也相信天长地久了?”

    “不。”

    刘三疯神经病似的摇着头,从沙发里坐起身说:

    “我相信的是她。”

    12.

    婚礼上,当芍药挽着父亲的手从教堂的大门走进来,站在刘三疯身后的我感到炫目。

    交换戒指,神父请新婚夫妇宣誓。

    刘三疯望着芍药的眼睛,说了这样一段话:“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对婚姻也还是一样恐惧。我想,也许我们往后

    生活会跟别人一样终难逃落俗,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会为日趋平淡而懊恼,会不堪

    重负,甚至会后悔万分,但是这些都是爱情跟婚姻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世上没有任何一种

    幸福的背后是毫无怨言的,但我们还是选择去爱,去结婚,因为我们都怕孤独终老。如果

    这些就是爱的代价,而我必须选择跟一个人一起来承受,那我宁愿那个人是你。”

    芍药身后的伴娘们早一个个哭得眼红妆花,只有新娘自己淡定如初。

    整间教堂的人静待新娘的誓言,而芍药的誓言短得竟只有一句:

    “我爱你,阿门。”

    13.

    婚宴上,刘三疯执意拿不掺水的酒跟宾客们干杯,才轮到第四桌就要站不起来了,连

    我也跟着遭殃,险些吐在一桌没动过的饭菜上。

    朋友们饶过刘三疯,大家都知道他疯,但他们没饶过芍药,非起哄要新娘上台唱歌。

    芍药身着一袭白纱,站在台上甜笑不止,唱起那首《少女的祈祷》: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

    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从来未顺利遇上好景降临

    如何能重十信心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我爱主同时亦爱一位爱人

    祈求沿途未变心请给我护荫

    林夕写的歌词,最末一段永远是美梦惨败给现实的悲凉。但芍药只唱到这里,就结束

    了。

    醉倒在台下的刘三疯仰望着台上的芍药,那种眼神,更像是一种信仰。我比谁都清楚,这几年你拼命工作赚钱,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可是我不需要那么多啊!我只需要你,和世界的一

    点点就够了,其他的我还可以靠我自己啊,我有手啊!一颗钻石的寿命

    我最爱喝酒的年纪里,大部分时间在香港度过。我在香港喝过数不清的酒,但去酒吧

    次数屈指可数,无他,太贵。头些年还是穷学生,酒量却是正当年。直到 2012年,我的

    人生截至目前最为窘迫的一年,欠着十几万的高利贷,无分毫收入,却偏偏开始酗酒,于

    是只能去最便宜的超市买最便宜的酒。便宜到什么程度?港币 38块钱两瓶,而且是红酒,口感可想而知。一天一瓶,日均消费 20块,时间长了竟还是扛不住,那一年真的穷到那

    种程度。

    于是我绞尽脑汁地想,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蹭酒喝?

    某晚,我走在去九龙城廉价超市的路上,忽然想起一个人,阿君。

    2009年初,父亲去世,此前我从未真切地感受过生命的脆弱。休学一年后回到香港,给自己买了份保险,受益人是母亲,心想万一他日不测,至少对母亲有个交代。阿君就是

    卖给我保险的人,他当时在一家银行做客户经理。跟阿君吃过几餐饭,根本算不上朋友,因为他每次约饭的目的都是想要向我推销更贵的理财产品,即使我已经强调过自己很穷,酒都喝不起了。最后一次,阿君给了我一张新名片,说自己月底就辞职不干了,在九龙城

    租了间楼上铺开酒吧,以后喝酒可以去他那里,打亲友折。

    名片上没有阿君,只有酒吧的名字:不悟。英文名是:until die。

    我果断翻出手机里保存的地址,好不容易在一栋年久失修的唐楼门口找到了不起眼的

    招牌,楼上是楼凤的粉红灯箱,楼下是叉烧铺。摸索着上楼,一扇黑色木门上写着“不悟”,推开进去,空间小得只够摆五张桌,只有吧台顶灯亮着。

    我假装轻松地问阿君:亲友折能打多少?

    阿君客气地说:没关系,你饮着先。

    这意思到底是要不要给钱啊?!

    我:怎么改行开酒吧了?

    阿君:因为攒够了钱,不想再那么卖命了。我:哇噻,那你攒了多少钱?

    我这人平常还好,只要一沾酒,瞬间比狗还不会聊天。

    阿君只是呵呵一笑,继续干活。

    我心想完蛋操,一会儿肯定要我埋单了。

    夜深后,陆续进来两桌客人,跟阿君很熟络地讲笑,显然是朋友约好了来捧场。

    其中有一对男女单独坐了一桌,两个人看着都不太高兴。女生是典型的港产美女,褐

    色长卷发,身材瘦削,眼大眉细,很像刚出道时的郑秀文。

    那男生招手跟阿君要酒,我看得出来阿君故意装作没听见。男生又叫了两次,阿君才

    极不痛快地端着两杯调酒过去,一杯放在女孩面前,放下男生那杯时,狠狠往桌上蹾了一

    下,酒都洒了出来,动作刻意得就像个三岁小孩在撒气,傻子都看得出三人之间的关系。

    阿君回到吧台就开始不说话,朋友们自 high自的。

    我借机劝阿君,一起饮杯嘛。

    阿君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我窃喜,这顿酒该算俩人一起喝的,没理由叫我埋单吧。

    那晚非周末,阿君的朋友第二天也许还要上班,我一个不留神从厕所回来,所有人都

    走了,小小的酒吧里再次形成我跟阿君单独对峙的局面。

    妈蛋啊!逃单大计功亏一篑!就该尿完跑掉!

    我硬着头皮坐下,说死不提走人。阿君放着几桌子的凌乱也不收十,继续在吧台后喝

    着他的第三杯威士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铤而走险地问,那女仔是你喜欢的人?

    阿君说,是前女友。

    我又问,男仔是她现在的男朋友?阿君说,是老公。

    扑街。这对话没法继续了。

    阿君突然自己开口:条扑街!(粤语,你这混蛋)屌!

    我虎躯一震:乜嘢??

    阿君像在跟自己生气似的说:她根本不爱那条扑街,你看出来没有?!

    我喝得有点多:爱不爱的,也是人家老公。

    阿君越骂越大声:扑街!屌的就是这个!

    我煽风点火:难不成你还去揍他?

    阿君说:揍过,不管用。

    我借坡下驴:啊?什么情况?说来听听。来,饮杯先吧,哎呀,没酒了……

    阿君爽快地又起开两瓶啤酒,继续说:那贱人活该。

    阿君跟茵茵是中学时的初恋,相恋十年依旧恩爱如初。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全世界

    早都默认这是一对只差摆酒的夫妻。但阿君的出身在香港算是底层,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父母早在供哥哥们上大学时就把家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阿君上大学的钱都是自己申请的

    助学贷款。茵茵虽然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二十五岁那年,阿君暗下决心,一

    定要赚到五十万,等赚到五十万就先买一个大钻戒,跟茵茵求婚。

    阿君刚工作时的薪水微薄,两年过去,钱才刚够把助学贷款还清,存款只有四位数。

    茵茵二十七岁了,她安慰阿君说,赚钱不要那么拼命,就算没钱,也可以结婚。阿君故意

    打岔说,结婚不急,多享受两年恋爱也不坏。但阿君心里想的是,哪有让女人跟男人求婚

    的道理呢?等自己有了五十万,一定给茵茵准备一生最大的惊喜。

    又两年过去,阿君的银行卡里已经有了二十万,距离他心底的数目还远远不够。二十

    万,以香港的房价跟物价,如果不贷款,结婚远远不够:订婚戒指,结婚戒指,酒席,婚

    房首付,蜜月旅行,等等一切,阿君都想给茵茵最好的。阿君还有一个私心:五十万除去

    结婚花销,还能剩下一部分钱,可以用来给茵茵开间服装铺,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可以不用

    再做上班族,起早贪黑挤地铁。茵茵二十九岁,她在两人租住的小屋里对阿君说,不如我们结婚吧,好吗?阿君困意正浓,敷衍说,不急嘛,反正香港人结婚都晚,我们这么早,反成另类。阿君说完就睡着了。

    茵茵三十岁生日那天,跟阿君之间爆发了一场大吵,起因是阿君整晚都在搪塞她结婚

    的提议。茵茵哭着问阿君,你卡里到底要有多少钱才够?你告诉我,差多少我去跟高利贷

    借!这句话彻底刺激到了阿君的自尊心,摔砸一通走人。第二天阿君回到家,茵茵已经打

    包了行李出门旅行,留了纸条让阿君不要等她。

    半个月后,茵茵回来收十东西,搬回自己家住。阿君以为茵茵这次就是气性长了点,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情况,想着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就过去了,便继续忙工作。想不到

    冷静了一个星期,茵茵都没联系阿君,又冷静了一个星期,阿君坐不住了,疯狂地给茵茵

    打电话都找不到人,直到最后从朋友口中得知,茵茵已经跟别人订婚。“别人”就是阿君口

    中的“条扑街”,他和茵茵的中学同班同学,阿君最好的朋友,暗恋茵茵多年的人,阿

    Mark。失控的阿君狠狠揍了阿 Mark一顿,为此还蹲了半宿警局。一个月后,茵茵跟阿

    Mark完婚。

    事情过去半年有余,阿君讲起来仍旧情绪激动,像一切就发生在昨天。

    我已经又醉又困,放出终极“不会聊天”必杀:那你有去参加他们俩的婚礼吗?

    阿君没接我的话,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断断续续地说:那贱人,不到两个月,连正式

    分手都没说一句,就跟别人跑了,真的就那么急吗?就不能再等等,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吗?当我是傻子?现在我攒够五十万了,贱人也跟扑街结婚了……

    我一激灵,哇靠,这么有钱!灵机一动说:要不我给你打工吧,反正学校也没什么课

    了,晚上我来给你帮忙如何?

    阿君摇头说,不用了,这店是在赔钱的,我请不起人。你要是想喝酒了可以来,不过

    以后别喝啤酒了,实在供不起,以后来了就请你喝杯威士忌,就一杯。

    他看来没醉。我终于放心捂着口袋离开。

    往后阿君没要过我一分酒钱。当然做人也要知趣,我不常去,实在穷得受不了才去一

    次,而且从来不带朋友。酒吧的生意非常惨淡,本来我还想着周末就不要去了,耽误人家

    生意,结果发现一周七天都没什么人,干脆改为下午去,喝一杯就走。威士忌里加的冰一次比一次多,最后挤得酒只剩下一口,无良过麦当劳可乐。我心想这是要倒闭啊,有钱人

    就是任性,真金白银地打水漂。

    某天下午,我正坐着,有个女孩推门进来,我点了个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谁。

    阿君假装一直不停地擦杯子。

    茵茵先开口说:我们公司要帮一个同事搞生日 party,看你这店生意也不好,不如就

    包你的场了,我来拍几张照片回去给同事看,你给我出一个报价。

    阿君说:我生意挺好的,不用你帮衬。

    茵茵继续问:8000块四个小时,够吗?

    阿君说:走吧你。

    茵茵尴尬地杵在原地。阿君确实有些过分了,可我身为一个蹭酒的,又没底气打抱不

    平,只能用一个“呵呵”的眼神看了看茵茵,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存在,泪水一直在

    眼圈里打转。我犹豫着自己要不要离开,但好戏开场,于心不忍啊。

    茵茵说:我只是想帮你。

    阿君冷笑:帮我?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吗?五十万!你觉得我用得着你帮吗?我早

    知道,Mark条扑街根本没钱,真想不通你跟他是为了什么,失算了吧?

    茵茵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所以,你觉得我就是为钱才嫁给别人的?五十万就是你心

    里面那个数字?我在你心里就值这个价位吗?

    我心说,五十万不少呀靓女。当时谁要花五万买我,我都得感动到主动打六折。

    瘦弱的茵茵突然哭得排山倒海:你以为只有你心里有一个数字?只有你苦等多年最后

    换来一场空?我等你那些年,你有真的为我想过吗?你十五岁时跟我说过什么,你自己还

    记得吗?你说的是十年,十年以后你就娶我,十五加十等于二十五,你会不会算数!

    我在一旁心算着十五加十到底等于几,扭头一看,阿君的眼圈已经红了。

    茵茵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抹着眼泪继续说:二十五!这是我心里那个数字!十五岁那

    年我对自己说,我只等你到二十五岁,因为说话不算数的男人不能嫁,可你说过的话却被

    你自己忘了。我比谁都清楚,这几年你拼命工作赚钱,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可是我不需

    要那么多啊!我只需要你,和世界的一点点就够了,其他的我还可以靠我自己啊,我有手啊!我心疼你,我告诉自己,那好,就再多等你两年,两年后你还不娶,我就真的不嫁了。

    可两年后,你还是一样,我发现我就是下不了决心,为了你总是能对自己出尔反尔。我咬

    咬牙,再等你两年。两年以后,还是老样子,我二十九岁了,你已经让我比心里那个数字

    多等了足足四年。你从来都只记得对自己的承诺,可是你对我的承诺呢?我最后一次筋疲

    力尽地对自己说,三十岁,是我能等你的最后时限,三十岁一过,我就真的要离开你

    了……

    说到这,两个人都已经泣不成声。

    阿君快把手中的玻璃杯攥碎了,哭着反问:那你就可以连句分手都不说,就跑去跟别

    人结婚?我们在一起十五年,你用半个月就决定跟别人结婚?他是不是骗了你?你跟我说

    实话!

    茵茵摇着头说: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不懂呢!你以为是全世界背叛了你,是时间不等

    你。可是在我心里,是你走得太急了,急得我再也跟不上你。我会嫁给他,是因为他在那

    个时刻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想在三十岁结婚,那天刚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

    茵茵的哭泣渐渐变为哽咽:君,我等过你十五年,我从来都没有心急,我只是真的没

    力气再等下去了。我们分手吧。对不起,这句话我说晚了。

    阿君哭着做出了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举动,他转身从雪柜的上层拿出一个小盒子,打

    开来,是一枚硕大闪亮的钻戒。

    谁会把钻戒冻在冰箱里啊!我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哇——

    茵茵跟阿君异口同声:你闭嘴!

    阿君对茵茵说:这是我刚工作那年,我们一起逛商场时你说好看的那枚戒指,我在你

    失踪那半个月里买的,我已经醒悟了,我想等你回来就跟你求婚。想不到你跟别人订了婚,我想你肯定是在跟我赌气,就把戒指冻在冰箱里,想着等你回来时,它还是新鲜的……你

    看,戒指的设计与几年前相比有了一些改动,但还是那一枚。你不是说想帮我吗?我这店

    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好得都忙不过来,急需一个老板娘,我可以破格免除面试,你愿意

    回来帮我吗?

    阿君再也说不出话,抽泣得像个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那样伤心。

    茵茵走上前紧紧抱住他说,谢谢你,戒指还是新鲜的,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生意

    如果做得太辛苦,就不要做了,我还是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永远不要太辛苦……阿君曾对我说,那么多年,他跟茵茵在一起最大的幸福,就是每当他牵起茵茵的手,无论穿梭在多么拥挤的人潮,心中都坚信不疑,她是他这辈子唯一不会失去的财富。

    有些失去,正是我们坚信今生都不会失去的,才有恃无恐,才痛不欲生。

    爱情最开始的模样,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

    而爱情的道理,往往是爱情以外的世界教会我们的。这才是情人们最痛苦也最无助的。

    我最后一次去阿君的店,是在毕业前。那天下午依旧没有客人,阿君正在店门处忙着

    什么,我走上前看,他递给我一把小扁铲说,帮把手。

    我帮着阿君一起,把店名里的那个“不”字铲掉了。

    毕业后,我没有马上找到工作,为了躲债,离开香港去外地藏了一段时间。再回到香

    港已是三个月后。阿君的酒吧已经出兑,变成一家西式简餐,店名也不再叫“悟”,新名字

    是一串让人懒得在意的英文。阿君的手机打不通,人不知所终,我只知道酒吧一定是赔了

    钱的。香港这座滚梯速度快到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的城市,大多数人都像阿君一样,被生

    活推着向前走,有时根本不像是在寻找一个出口,而是一处避难所,侥幸得以容身,然后

    匆忙得连分别时都懒得说拜拜。我猜,阿君也许带着那笔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广州农村种

    草莓了吧。那是他曾跟我提过的一个愿望。

    我犹豫再三,还是进了曾经的“悟”吃了一份难吃但便宜的意粉套餐。店主大概为了省

    钱,室内装修都懒得换,甚至连墙上的一张张留言条都没有撕下来。我还清楚地记着,最

    后一次来蹭酒的那个下午,酒吧的留言墙上还没有正中间这张字条:

    “从今往后,我只在穷途末路时才会想起你,你在丰衣足食后请忘了我。我们生命必

    经的交叉点已过,再无回头路可走。但我祈祷,我们在相拥的瞬间曾遇到过的每一位路人,都能记住我们那时的模样:我还没有黑眼圈,你还没有啤酒肚,食得好饭,睡得稳觉,不

    曾后悔当初,从未忧虑将来。我的眼里只有你,你的眼里也只有我。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就都要好好地活。至少在我终将逝去的记忆里,你是不可替代的

    墓志铭。”我知道那字迹是茵茵的。因为在整面墙为数不多的字条里,只有那一张,是被塑封过

    的。

    阿君没有带走,而是选择把它留在了原地。宋滨怕了,对去姐说,你千万别这样,我对你负不起责任。去姐若无其事地说,我自己的人生,凭什么要你负责?

    这是我的决定,没有逼你的意思。爱呀,我去

    高一那年,我又养成了一个无聊的爱好,就是课间趴在窗户上看路过的女同学。有时

    冲人家乱吹口哨,有时拿粉笔头丢,然后猫起来大笑,臭名远扬。后来竟有越来越多的男

    同学加入队伍,每逢课间齐齐趴在窗户上一排大呼小叫,品头论足。可见他们是有多无聊。

    去姐就那样无辜地从我们的窗前经过。只见远远一个婀娜背影,极丑的运动校服都包

    裹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我如获至宝地长叹一声“哎呀我去——”(“去”是二声上扬,长

    而婉转,音同“渠”,东北话表赞叹),叫声太大,引得那背影在窗前勐回过头,此刻只听

    全体男生不约而同,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哎呀我去!”(“去”是四声下降,短而急促,东

    北话表惊恐)。去姐从此得名,是第四声。

    其实并没那么夸张,只是去姐的相貌跟她那副火辣身材不太相符。她是高三学姐,当

    时再有一个学期就要离开校园了。去姐的成绩很好,已被保送北京名校,来给高一做学习

    经验报告。才刚上高一的幼稚逼们,除了个别学霸没人会真正关心自己两年多以后的去向,大家更关心的是过来人的感情八卦,比如,学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早恋会不会影响学习

    啊,考不上一个城市的大学是不是都得分手啊。问得最欢的,是一个叫胡歌的男生。也不

    知道是否受到榜样的鼓舞,两年后胡歌真的考上了去姐的大学,再次成为学弟。

    彼时据胡歌打探,去姐喜欢的男生,是个名气不小的高三学长,叫宋滨。宋滨是高三

    日语班的,那是个毕业前集体赴日本考大学的神秘组织,相对于面临高考的其他同学,压

    力小了不少。宋滨的父亲是登山运动员,他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请假一个月跟随父亲的探险

    队去雅鲁藏布江徒步,回来后被我市媒体大肆报道,在学校引起不小轰动。听过去姐对宋

    滨动情描述的人,都以为他俩高中一毕业就要去生孩子了。但其实宋滨根本不是去姐的男

    朋友,甚至他也只是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一个身材特别火辣的同届女生,仅此而已。

    我假惺惺地煽风点火说,异地恋不靠谱啊,去姐你要慎重。

    去姐信誓旦旦地说,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但宋滨去的是东京,又不是东单,四环以内打个车就能到。去姐到北京后,人在曹营

    心在汉,以其惯有的强势作风在大学里拼抢过数次去东京交换学习的机会,可惜一次都没

    成功。去姐并未灰心,大二寒假用奖学金报了个东京四天五夜团,连声招呼都没打就飞了

    过去。因为太激动,到东京以后才想起来根本没有宋滨的手机号码,只好在酒店上网给对

    方校内留言。等了一天,没有回复。两天过去,还是没有。第三天,是宋滨在日本的同学

    先看到网上留言,才替去姐联系上了宋滨。

    宋滨说,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儿吗?去姐说,我喜欢你,以前没来得及说。

    宋滨说,我现在有女朋友了。

    去姐说,那你能带我上一次富士山吗?如果实在勉强就算了。

    第四天,去姐摆脱掉旅行团,跟着宋滨去了富士山。

    几年后去姐开通微信,在朋友圈上传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她拍的那张富士山,我第一时

    间点了赞。时至今日,朋友圈演变成一种让人密不可分又形同陌路的变态存在。原本毫不

    相干的人,远隔万里看到对方上传的生活照,就好像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曾经亲密的挚

    友,却慢慢沦为网友,在彼此的自拍底下赞来赞去,当成是已经拥抱过对方。我们都在跟

    他人毫不相干的时空里卖力地表演,接受着各自诚惶诚恐的掌声。

    我跟去姐之间,说不上是两者中哪一种朋友,但三年前去姐结婚的消息,我确实是看

    到朋友圈才得知。我以为多年过去,她还在为那时我给她起外号的事生气,故意没给我发

    请帖,后来才知道,是去姐的婚礼准备得极其仓促,很多朋友和老同学都被匆忙忘在了脑

    后。

    关于去姐的一切,我都是听她的万年学弟胡歌讲的。

    胡歌作为我的同班同学,平均两年一次同学聚会才能见上一面。最近一次是两年多前,微醺的胡歌指着去姐朋友圈里的一张自拍照偷偷对我说,你看,去姐现在留了长头发,割

    了双眼皮,开了眼角,比以前漂亮太多了,不然宋滨那王八蛋绝对不会跟去姐结婚的,哪

    怕是一时冲动。胡歌在说这些时,醉意里带着义愤填膺的恨。

    原来宋滨的父亲在几年前因为一次登山事故,得了很重的病,几乎不能自理。远在东

    京的宋滨是个孝子,从小一直敬佩他的父亲,决定休学回家陪伴父亲。宋滨没跟家里人商

    量就做了决定,匆匆回到沈阳,只有少数几个朋友知道,其中就包括去姐。去姐比宋滨有

    过之而无不及,直接退学,回到沈阳对宋滨说,我陪你。宋滨那时已经跟前女友分手,跟

    去姐属于半推半就阶段,这一下子,宋滨怕了,对去姐说,你千万别这样,我对你负不起

    责任。去姐若无其事地说,我自己的人生,凭什么要你负责?这是我的决定,没有逼你的

    意思。

    那一年,宋滨在家陪父母,去姐通过家里关系找到了一份工作,日子过得比同龄人提

    前波澜不惊。去姐经常去看望宋滨的父亲,日久见人心,宋家人对她都很喜爱,两个人终

    于走到一起。一年后,宋滨父亲的病情大为好转,于是家里人极力劝宋滨回东京完成学业,宋滨两难,最终问了去姐的意见,去姐说,回去吧。宋滨说,你等我,我一毕业就回来娶

    你。

    宋滨没有食言,一毕业就回到沈阳跟去姐订婚。宋滨父亲的病情却在此时突然再度恶

    化,宋滨跟去姐就急急忙忙把婚礼给办了,就怕老人留什么遗憾。婚后不到一年,宋滨的

    父亲就过世了。

    去姐婚后的故事,连最接近她的胡歌也不得而知。出嫁的去姐过的是出家的生活,极

    少与外界联系,连朋友圈也不发。直到去年,去姐离婚的消息突然在老同学的微信群里散

    布开来,我实在忍不住好奇,给胡歌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了不了解。很久后胡歌才回了我

    一条:我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不能告诉你。靠。谁说红颜知己不可信,这重色轻友的山炮!

    几个月后,我回到沈阳老家为配合新书宣传参加一个小型的签售会,主办方实在感人,把带有我大头像的广告打到了公交车的拉手上,跟不孕不育医院的可爱护士平分秋色。那

    几天微信里陆续收到不少多年未联络的高中同学的好友申请,每天开手机都一惊一乍。

    有天突然一条微信弹出来:大作家,近来可好啊?

    竟然是去姐。我摸不着头脑:不敢不敢,你特么吓死我了!

    去姐:哈哈哈哈,原来你还在写书呢,要不要我给你提供点素材啊?

    我:收钱吗?

    去姐:哈哈哈哈,不收。

    我:哈哈哈哈,那你快讲。

    经过我的润色,去姐讲给我的故事大致如下:

    宋滨在父亲去世后,抑郁了好长一段时间。去姐安静一如当初地陪着宋滨,直到他从

    悲伤中走出来。婚后一年的生活乏善可陈,但宋滨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开朗,重新开始热衷

    登山,慢慢又喜欢上摄影,总是全世界各地地跑,最后干脆连在沈阳的工作也辞了,改以

    给杂志写游记为生。宋滨去过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地方,却从来没有一次带上去姐,不是

    跟队友就是独自一人。一次,宋滨出远门两个月后才回家,进到家门对去姐说的第一句话

    是,对不起,你放我走吧。去姐问,为什么?宋滨说,因为我还是更爱自由,比爱平静的

    日子更多,这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原来我骨子里还是这样一个人,改不了,真的对

    不起。假如换作其他女人听到男人这样一番话,早一个大嘴巴抽在对方脸上骂说:你他妈早

    干什么来着?!但是去姐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好吧。

    去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丝毫都没犹豫吗?

    我发过去一个挤眼泪的小脸。

    去姐:因为他说的不是“我们分开吧”,而是“放我走吧”。就算我再爱他,也不能成为

    绑架他人生的理由。

    我发过去一个号啕大哭的小脸。

    去姐最后打来长长的一段:听胡歌说,好多故事他都讲给你听过,不如我就提供给你

    一个故事的原版吧。八年前,我第一次去东京,明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还是执意要他带

    我上富士山,不是想做挖人家墙脚的婊子,我只是想完成心愿,哪怕就一次,也不算白白

    去过。其实那天宋滨并没有陪我上山,他说自己刚到日本的第一年就跟学校的登山队徒步

    爬上去过,因为坐车登山对他来说太无趣,让我自己坐车上去,他在山下等我。我一个人

    坐着车上去,连一个帮我拍照的人都没有,就拍了一张空空荡荡的雪山,又自己坐车下来。

    下山的时候,我脑子里在想,虽然没有他的陪伴,但我至少去过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后来跟他在一起的那几年,每次捕捉到他眼神里流露出对两个人的未来摇摆不定的那种细

    微的眼神,我都会跟自己说,爱情这座山,我去过了,无论哪天他突然选择下山,我都不

    后悔。我只是用自己人生中最好的那几年跟他对赌了一场,我愿赌服输。

    那次聊天过后,我并没有在签售现场见到去姐。我知道她就在沈阳,也许她跟我聊了

    那么多话,就当是去过了,若真的面对面,不过会是另一场平庸的寒暄。去姐作为我最难

    以归类的朋友,竟从未想念过彼此,我却总在不停地好奇着她过得怎样。

    我不热衷发朋友圈,就因为害怕尴尬:发张照片人家给你留言,每条都回让不熟的人

    看到笑话你没见过世面;回一些不回一些,被共同好友看到又会嫌你分亲疏远近,屏蔽谁

    都不好;转发心灵鸡汤又怕显得太没层次,总不能每天转发锦鲤和佛祖诞辰,最后索性放

    弃,只潜水和点赞,总不会有人挑点赞的理。

    某晚我正躺在床上进行睡前点赞更健康活动,突然被一张照片惊起开灯:比我还怕尴

    尬、这辈子从未发过一条朋友圈的胡歌突然发了一张秀恩爱照,我还以为他一早屏蔽了我

    呢!照片中,胡歌跟一个女孩手牵着手,背对着镜头,他们的前方,是富士山。胡歌在照

    片上方附了两个字:《去过》。居然还非常装逼地加了书名号!!我开灯仔细端详女孩婀

    娜的身材和微微转过的侧脸,这不是去姐吗?!!特么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连忙给胡歌发去微信:这妈蛋的是什么情况?

    胡歌这次秒回:哈哈哈哈,快去点赞!

    然后就不说话了!妈蛋!最讨厌人话说一半!

    我忍不住又给去姐发过去:这……是什么情况?

    去姐:哈哈哈哈,你是要我说得直白一点,还是文艺一点?

    我:说得快一点!!!

    去姐:我已经攒了足够的筹码,现在要重新再赌一局啰。

    那晚我没睡好,一直在回想着过去几年我与胡歌见面的那稀少几次,居然从头到尾都

    没看出任何端倪。事到如今,再联想十年来的所有细节,一切都对上了。我说怎么胡歌每

    次提起去姐的口吻都怪怪的,原来是他的咬字。靠。

    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当去姐回过头,所有男生都在惊呼第四声的“哎呀我去!”时,唯

    独站在我身后的一个声音仍然重复着去姐回头前那句二声上扬的“哎呀我去——”,那声音

    很小,小到我们还没人注意以前,就被喧闹声淹没。十年来,胡歌每每提到去姐,从来都

    是第二声上扬,一直都是。

    果然,这世上会有一个地方,在你出发前就早有人去过,并一直留在原地等你。万一我们以后分开,未来的爱人问起你,我会毫不心虚地应答,因为爱过你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我绝不会提起任何关于我们相爱时的细节,因为那不是我一个人的隐私。

    这些就是我对你能做到的最后的尊重。一切伤身的爱,都不是好的爱。我曾那么爱你,但如今我只当你是奢侈品,有过最好,没有也能活。我想明白了,活着更重要,不为别的,就为爱我的人。所以,再见了,你。表哥和酒的爱情

    每次回沈阳,都是表哥来接我。

    以前他开悦达·起亚,那辆小车曾无数次载我往返于这座城的机场,不久前正式退役,奥迪 Q5取而代之。换了好车的表哥看上去神清气爽,追问才知他不仅工作上晋升,居然

    还戒了酒,后者简直不可思议。就像赵本山小品里的范县长,以前啥时候给他打电话都是:

    “干啥啊?喝酒呢!”如今再有人找他喝酒,表哥都答:“不喝了,养鱼了。”

    他真的养了一缸金鱼在家,最近又添了一缸水晶虾,对外声称修身养性。

    表哥戒酒前还郑重其事地发表过一篇立誓博文,轰动我市酒鬼界知名 QQ群,后来他

    非翻出来给我看,一个劲儿问我写得好不好,能不能出版。文章题为《写给酒》,开篇是

    这样的:

    “酒啊,你和倩(我表嫂)我都爱。这让我比较矛盾,因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究竟

    我是该爱你多一点呢,还是爱倩多一点呢?唉……我决心还是爱倩多一点,你能让我享受

    真正的孤独,可倩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快乐。你俩就像是人只有一个心脏却有两个心房,一

    个是你,一个是倩,我怕宠幸你,吵醒了倩,也怕宠幸倩,忽略了你……”

    表哥大我七岁,属羊。我姥姥说十羊九不全,掐指一算,表哥命里缺心眼儿。表哥则

    不遗余力地以他整个青春期证实了封建迷信的可预见性,他的缺心眼儿主要体现为两点:

    好冲动,傻大方。好冲动是他整天爱跟小流氓干架。傻大方是他干完架后爱请小流氓喝酒,还学电视里梁山好汉的口吻说:众位好汉,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表哥干架最狠的一次,因为一个女孩子。跟恶俗电视剧一样,他暗恋的女神被同一个

    中专的流氓学长酒醉后骚扰,表哥一板砖拍那人后脑勺儿上,学长昏迷了三天,都以为要

    闹出人命,吓得我二姨高血压爆表半月。幸亏二姨夫找人从中调解,最后赔过医药费私了。

    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表哥被家里七大姑八大姨聚众问罪,你一棒槌我一榔头地修理。

    审判现场就是当年我家窄小的六楼套间,十岁的我坐在角落里嘬着一袋麦丽素,像看话剧

    似的遥望着舞台中央的表哥,夕阳透过窗子笼罩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的罗汉。那年表哥十七岁。我真心觉得他挺帅的。

    顺应俗套剧情的是,女神最后没嫁给表哥。表嫂追了他三年,也是同班同学。俩人十

    八岁同居,二十一岁结婚,现在女儿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偏离剧情的是,表哥卫校中专毕

    业,如今竟披上一身白大褂,当了放射科的大夫,当然,这一路他也吃了不少苦,喝了不

    少酒,愣是凭自己一度荒废的聪明脑子考了个相对高的文凭。叫人唏嘘又慨叹。

    还是只有我姥姥能解释通:傻逼天养活。

    工作后,表哥在外人眼里成熟了许多:工作认真,待人诚恳,居然还出落成一个好爸

    爸,家庭幸福得让旁人眼红。唯独二姨的血压还是常年呈牛市上涨,整宿睡不着觉,担心

    酗酒成性的表哥哪天半夜在外喝多了又要大闹全沈阳城。不过表哥确实没再惹过事儿,除

    了某晚在酒桌上把领导给揍了,祸因是领导调戏表嫂。

    表嫂长得漂亮,性格也温柔。曾有人问表嫂看上表哥哪点了,表嫂回答:好冲动,傻

    大方。

    至于表嫂跟表哥还有女神之间的三角恋,我也曾是亲历的见证者之一:三人是医学院

    中专的同班同学,表嫂爱表哥,表哥爱女神,女神爱自己。表哥追求女神不成后短暂抑郁,表嫂趁机照顾无微不至,表哥回心转意,有情人终成眷属。女神最后嫁给了医院领导的公

    子,终于换得留校工作的宝贵名额。

    大一暑假回家,表哥刚买悦达·起亚,载我出去玩儿的路上,偶然见到当年的女神领

    着女儿在街边走,衣着朴素,神色憔悴。表哥没有马上停车,而是又向前开出十几米才停

    下,对着后视镜把头发弄乱,又把新买的欧米茄手表摘下来让我拿着,才开门下车,跑街

    对面绕了一圈儿,再折回头假装跟母女俩迎面偶遇,手舞足蹈地聊了半天。

    我坐在车里,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聊些什么。但我妈跟表哥和二姨都在同一个医院工作,也就是当年表哥就读的医学院所属单位,就听我妈补充了女神的后续八卦:女神跟院领导公子婚后并不幸福,公子仍过着不着调的

    日子,在外搞女人,本就无爱的婚姻一拍两散,女神的工作也丢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得

    不易。

    我问表哥:你是不是心疼她,不想让她得知你过得比她好?

    表哥没多说,只回答:做人不能太装逼,更何况是在你爱过的人面前。

    后来,表哥跟我之间的故事大多都锁定在我十岁那年的暑假。

    再后来我上高中住校,上大学远赴南方,表哥的故事就成为传说。

    最后,每次接送我的路上,都换成表哥听我吹牛了。

    表哥笑着听,一边抽着小烟,开着小车窗,哼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他刚开始喝酒时

    最爱的小曲儿: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来呀来喝酒啊不醉不

    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戒酒后,他唯有靠哼歌过嘴瘾,哼着哼着表情就醉了,我都担心他被罚酒驾。

    对他我始终有个疑问:表哥究竟是爱酒多一点呢,还是爱表嫂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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