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病人，更是老师
是病人，更是老师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 谭先杰
2019年国庆长假后的第一个门诊，我接诊了一名女性患者，异常消瘦，腹胀如鼓，腹壁青筋清晰可见。她已持续发热一个多月，呼吸有些困难。影像学检查显示，腹腔内有一个巨大包块，多半是卵巢癌。专业组讨论认为，如果不做手术，病人撑不了多久，发热也难以控制，但是肿瘤能否被切下来，只有术中才能确定。于是决定，尽快手术。
术中发现，肿瘤来源于右侧卵巢，直径足有30厘米，充满整个盆腹腔。由于生长迅速，肿瘤曾经破裂并发感染，所以与周围器官广泛粘连。更严重的是，肿瘤底部与大血管之间毫无间隙。
我们先放出了囊腔内的液体，达8000毫升之多!底部是一层厚厚的脓苔，其下的实体部分与肠管和血管形成一个盔甲样的结构。邀请外科医生上台协助，反复尝试后认为无法切除!
, 百拇医药
前辈建议停止手术，化学治疗(化疗)几个疗程让瘤子松动后，看有没有机会再手术。然而，病魔没有给我们机会。手术后患者一度恢复很好，大部分瘤体被移除，至少呼吸顺畅了。遗憾的是，患者很快出现并发症，无法启动化疗。只好先对症支持，希望等待一段时间再行化疗。但是我们知道，残留在腹腔中的肿瘤不会等待，会疯狂生长。病情进展很快，病人越来越虚弱。要不要冒险再次手术？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
多学科会诊，认为手术风险极大，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于是我们请老年医学科会诊，开始以改善生活质量为主的舒缓治疗。就病情而言，这只是我诊治过的肿瘤患者中的一例，谈不上有多么特别。然而，与患者丈夫充分交流后我发现，这对患者夫妇，是我从医生涯中遇到过的非常特别、非常值得尊敬的夫妇。
患者的丈夫姓常，是个地道的北京人，中等个儿头、精神矍铄、十分健谈。常先生说他与协和颇有渊源——他是“标准化病人”，已经给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生服务八年多了!所谓标准化病人，又称模拟病人，是指经过标准化、系统化培训后，能准确表现病人的实际临床问题的正常人或病人。这是一种很好的临床能力评估方法，每个考生都可以面对同样的“病人”，提高了评估结果的可靠性。与美术学院的模特相比，标准化病人的技术难度更高。同时由于工作的枯燥和重复性，标准化病人经常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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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先生就是这种稀缺的“演员病人”。八年多来，他风雨无阻。得知这一事实，我自此也和学生一样，称呼他为常老师，称她夫人为白老师。常老师说，当标准化病人的提议是白老师提出来的，但当时她上班跑通勤，没有时间，于是就鼓励他来参加。我很感动，因为我也曾是一名医学生，若干年前，我实习时也接受过“标准化病人”老师的指导。我第一次从心底向常老师夫妇致敬。
常老师还说，他和白老师已立下正式遗嘱，去世后都要将遗体捐献给医学院，供医学生们解剖，为医学事业继续做贡献。我当然很感动，但也有些意外。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生前立遗嘱将遗体供解剖的病人。于是，我第二次从心底向常老师夫妇致敬，以一名临床医生的身份。
我觉得除了医疗工作外，还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我问白老师有什么遗憾，常老师说她没有什么遗憾，反倒是他自己觉着有些遗憾。他说，遗体捐献协议就是几张薄薄的纸，一点儿仪式感都没有。
我心头一热，立即请求，如果白老师同意，我联系北京协和医学院解剖教研室，在病床前举行一个捐献仪式。安排完毕后，我向郎景和院士和肿瘤妇科中心主任向阳教授发了微信，邀请他们参加。遗憾的是，他们在外地开会，无法赶来，让我代为向患者致敬。整个仪式简单、庄重、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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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在病房和常老师聊天，反复沟通，想要弄清楚白老师在有生之年还有什么心愿希望实现。常老师终于说，白老师唯一的遗憾是，虽然儿子儿媳领了证，但她可能无法参加婚礼了。听了这句话，我决定要干一件大事：为他们的儿子组织一场婚礼，不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问题随之而来，先是场地问题。病床边？虽然最可行，但太简陋了，太委屈他们的儿子儿媳了。我突然想到了阶梯教室——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婚礼，也将是一堂很有价值的医学人文课，为他们举办婚礼的同时，还可以让医学生们接受生动的一课，可谓一举两得。于是我向教育处请示汇报，教育处欣然同意。
然而几天后，常老师说还是不要举办婚礼了，他说：“她让我感谢大家所做的一切。可她确实感觉自己的情况不好，很难坚持十分钟。”婚礼终究没有举办。为此白老师的儿子专门向我致歉，并道出实情——他和太太倒真想举办婚礼告慰老人，但老两口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太占用大家时间了。“父母说一辈子都不想给旁人添麻烦，不想到头了，还兴师动众……”白老师的儿子有些哽咽。我第三次从心底向常老师夫妇致敬。这次的身份，是一个儿子辈向善良宽容的父母辈的致敬。
一个月后，2020年元旦前夕，白老师走了。我参加了白老师的追思会。追思会质朴而简短。常老师所写挽联为：柔厚坚稳聪美人，何忍情融惠他仁。我给白老师郑重三鞠躬。
行医路上，医生和病人，常常相互为师。常老师和白老师都是平凡之人，但他们身上却都有着金子般的闪光点。作为一个医者，作为一个曾经的医学生，也作为社会之中的平凡一员，我向所有的常老师和白老师们致以敬意。▲常老师(左三)、白老师(左五)与医务工作者的合影，左一为谭先杰。, 百拇医药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 谭先杰
2019年国庆长假后的第一个门诊，我接诊了一名女性患者，异常消瘦，腹胀如鼓，腹壁青筋清晰可见。她已持续发热一个多月，呼吸有些困难。影像学检查显示，腹腔内有一个巨大包块，多半是卵巢癌。专业组讨论认为，如果不做手术，病人撑不了多久，发热也难以控制，但是肿瘤能否被切下来，只有术中才能确定。于是决定，尽快手术。
术中发现，肿瘤来源于右侧卵巢，直径足有30厘米，充满整个盆腹腔。由于生长迅速，肿瘤曾经破裂并发感染，所以与周围器官广泛粘连。更严重的是，肿瘤底部与大血管之间毫无间隙。
我们先放出了囊腔内的液体，达8000毫升之多!底部是一层厚厚的脓苔，其下的实体部分与肠管和血管形成一个盔甲样的结构。邀请外科医生上台协助，反复尝试后认为无法切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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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建议停止手术，化学治疗(化疗)几个疗程让瘤子松动后，看有没有机会再手术。然而，病魔没有给我们机会。手术后患者一度恢复很好，大部分瘤体被移除，至少呼吸顺畅了。遗憾的是，患者很快出现并发症，无法启动化疗。只好先对症支持，希望等待一段时间再行化疗。但是我们知道，残留在腹腔中的肿瘤不会等待，会疯狂生长。病情进展很快，病人越来越虚弱。要不要冒险再次手术？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
多学科会诊，认为手术风险极大，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于是我们请老年医学科会诊，开始以改善生活质量为主的舒缓治疗。就病情而言，这只是我诊治过的肿瘤患者中的一例，谈不上有多么特别。然而，与患者丈夫充分交流后我发现，这对患者夫妇，是我从医生涯中遇到过的非常特别、非常值得尊敬的夫妇。
患者的丈夫姓常，是个地道的北京人，中等个儿头、精神矍铄、十分健谈。常先生说他与协和颇有渊源——他是“标准化病人”，已经给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生服务八年多了!所谓标准化病人，又称模拟病人，是指经过标准化、系统化培训后，能准确表现病人的实际临床问题的正常人或病人。这是一种很好的临床能力评估方法，每个考生都可以面对同样的“病人”，提高了评估结果的可靠性。与美术学院的模特相比，标准化病人的技术难度更高。同时由于工作的枯燥和重复性，标准化病人经常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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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先生就是这种稀缺的“演员病人”。八年多来，他风雨无阻。得知这一事实，我自此也和学生一样，称呼他为常老师，称她夫人为白老师。常老师说，当标准化病人的提议是白老师提出来的，但当时她上班跑通勤，没有时间，于是就鼓励他来参加。我很感动，因为我也曾是一名医学生，若干年前，我实习时也接受过“标准化病人”老师的指导。我第一次从心底向常老师夫妇致敬。
常老师还说，他和白老师已立下正式遗嘱，去世后都要将遗体捐献给医学院，供医学生们解剖，为医学事业继续做贡献。我当然很感动，但也有些意外。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生前立遗嘱将遗体供解剖的病人。于是，我第二次从心底向常老师夫妇致敬，以一名临床医生的身份。
我觉得除了医疗工作外，还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我问白老师有什么遗憾，常老师说她没有什么遗憾，反倒是他自己觉着有些遗憾。他说，遗体捐献协议就是几张薄薄的纸，一点儿仪式感都没有。
我心头一热，立即请求，如果白老师同意，我联系北京协和医学院解剖教研室，在病床前举行一个捐献仪式。安排完毕后，我向郎景和院士和肿瘤妇科中心主任向阳教授发了微信，邀请他们参加。遗憾的是，他们在外地开会，无法赶来，让我代为向患者致敬。整个仪式简单、庄重、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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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在病房和常老师聊天，反复沟通，想要弄清楚白老师在有生之年还有什么心愿希望实现。常老师终于说，白老师唯一的遗憾是，虽然儿子儿媳领了证，但她可能无法参加婚礼了。听了这句话，我决定要干一件大事：为他们的儿子组织一场婚礼，不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问题随之而来，先是场地问题。病床边？虽然最可行，但太简陋了，太委屈他们的儿子儿媳了。我突然想到了阶梯教室——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婚礼，也将是一堂很有价值的医学人文课，为他们举办婚礼的同时，还可以让医学生们接受生动的一课，可谓一举两得。于是我向教育处请示汇报，教育处欣然同意。
然而几天后，常老师说还是不要举办婚礼了，他说：“她让我感谢大家所做的一切。可她确实感觉自己的情况不好，很难坚持十分钟。”婚礼终究没有举办。为此白老师的儿子专门向我致歉，并道出实情——他和太太倒真想举办婚礼告慰老人，但老两口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太占用大家时间了。“父母说一辈子都不想给旁人添麻烦，不想到头了，还兴师动众……”白老师的儿子有些哽咽。我第三次从心底向常老师夫妇致敬。这次的身份，是一个儿子辈向善良宽容的父母辈的致敬。
一个月后，2020年元旦前夕，白老师走了。我参加了白老师的追思会。追思会质朴而简短。常老师所写挽联为：柔厚坚稳聪美人，何忍情融惠他仁。我给白老师郑重三鞠躬。
行医路上，医生和病人，常常相互为师。常老师和白老师都是平凡之人，但他们身上却都有着金子般的闪光点。作为一个医者，作为一个曾经的医学生，也作为社会之中的平凡一员，我向所有的常老师和白老师们致以敬意。▲常老师(左三)、白老师(左五)与医务工作者的合影，左一为谭先杰。, 百拇医药